生死

    傅花醉行至绮霞坊,阿蓉开了门。“璧月在吗?”

    阿蓉早知道傅花醉脾气不好,每次看见这人都要吓一跳,尤其是看见傅花醉的衣服,邋遢不羁,头发蓬乱,脸上还有几道疤,一拉下脸就更可怕了。“璧月姐姐在呢。璧月姐姐!”阿蓉朝着屋内喊去,渴望璧月赶紧来救场。

    璧月披散着头发,坐在屋内的席子上,衣襟半敞,露出脖颈和半片胸脯。垂下来的头发散到前胸,只用了一根簪子扎着。她怀抱琵琶,一手拿着拨子,一手调弦——明日要表演,现在把弦调好,就不用起太早了。听声璧月抬头,看见是壮硕身影,就猜出来是谁,“原来是傅花醉啊,有请。”

    傅花醉或是知道自己的佩刀吓到人了,就解了下来放到一旁的兵器架子上,坐到璧月面前,“这些日子,还好吗。”

    璧月整理了下乌黑浓密的鬓发,把琵琶放在旁边,“马马虎虎,还能怎么过。不过谢老大能给我们不少银钱,我们还不必接客,已经好很多了。以后的日子能这么过也行啊,我还挺喜欢弹琵琶的。”

    “等我干完大事,还在的话,就带你走。”傅花醉收敛了方才的凌厉,四周的烛台无端让他温和了起来。璧月听了,先是一愣,然后笑道:“我不需要承诺,待在雁回城已经很好了。一个弱女子,怎么可能去商道像你一样潇洒自在?更何况还是一个有点姿色的女子,万一被人觊觎又当如何?乞求你的保护吗?如果有一天我年老色衰,你不想带着我,我又该怎么办?”

    “你不要把事情想得那么糟,而且我也不是那样的人。”

    “你不怕死,可我就想赖活着。我一直都在雁回城,你要是想我了,就回来看看。”璧月垂眸,盈盈秋瞳中有无限情意,“你是浪子,浪迹天涯,累了回来,我为你弹拨一曲。”她的笑永远是绵绵情思中带着几分哀绪,化不开也散不开。

    “我知道你在害怕,”傅花醉握住她的手腕,从手掌中传来力量,“因为你的家世,你只能隐姓埋名,不敢出去。可是一直待在这里,你会更难受!”

    “太迟了。”璧月绝望地看着他,“太迟了……不是吗?我已经没有家了,谢老大给了我一个家,你让我怎么相信你们,当年下令抄没我家的,不是别人,是你效力的人啊……”

    司徒家,豪商,盘踞西境许久。唐不器甫一上任,司徒家并不配合。于是唐不器以司徒家里通外国之罪抄没其家财产,然而,这一切在人看来仅仅是西境军费不够的欲加之罪。司徒家女眷,亦被变卖为奴,入教坊为妓。那时候的傅花醉,是长史傅伯玉之子,在处斩的菜市口冷眼旁观了这一切。

    “阿耶,你说这都护会不会太过分了?司徒家也没做错什么……”

    “士农工商、士农工商,谁在前面谁在后面?”傅伯玉长叹一声,“唐不器锋芒毕露,急着杀鸡儆猴,不就是为了多收税嘛。但也没必要这么……恐怕他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啊。”望着四起烟尘,和掉在地上鲜血如注的头颅,傅伯玉赶紧捂住了孩子的眼,“不行,我得早做打算,不能跟着唐不器把命玩儿没了。”

    于是之后,都护府屡次发生刺杀,雁回城谢宁出了几个武功高强的剑客负责护卫,刺杀才渐渐止息。也因此,雁回城和都护府之间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傅伯玉辞官,干起了老本行——锻打兵器,并锻造出一刀一剑,将其中的剑送给了谢宁。

    璧月当年也有不解,为什么谢宁不仇视唐不器,却选择帮助这么一个刽子手?不过谢宁经常保护弱小,行事一定有她自己的理由。所以,璧月也没问过。

    傅花醉躺在席子上,赶路疲惫,想起之前在都护府的事来。任厥把令牌交给他,那人当真奇怪,明明仕途顺利,又是萧公门生,却还是毅然决然,把潜渊卫的令牌给了他。

    “崔神秀必反。都护告诉我的,他目光独到,一定有他的用意,而我也这么觉得。傅帅,你和我们都认为,柳将军之死不简单,而我又不能贸然脱离回京的队伍。思来想去,只有把这个令牌交给你,你一人一骑回京,比我们快出一段时日,提前告诉太子,让太子早做准备。如果这个消息由我带给太子,就太迟了。”

    “你不是萧公门生?从你第一次找我的时候,我就想问了。柳大无端被害,和漠北,和崔神秀有关系,这是我的直觉,只是没有证据。无论如何,我会用我的刀剑替他报仇,没想过你会来找我。”

    “任厥布衣半生,确实是因为得了萧公提拔,才能有今日。但我也知道,在恩惠之上,还有无可超越的东西,那就是公道。为了公道,任厥就算和萧公决裂,也在所不惜,谁让我们都是他棋盘上的棋子——或者连棋子都算不上呢。我没什么顾虑,失去名位就失去名位吧,如果为了这点微不足道的名利忘了一直坚守的公道,那可真是因小失大。”

    同时,他又想起桓孝晖的那席话:

    “你和柳大一样狂妄,自以为自己在拯救!但这不是拯救,你觉得自由好,是因为你有刀剑又有武艺,没了别人照样能活,但西境不比长安,世道也不太平,你让一个弱女子,还是一个貌美女子,怎么活?美貌,意味着她会受人觊觎,会有更多风言风语,那时候你怎么拯救她!”

    柳泊宁想救阿琉音,和他想救璧月有什么区别吗?两个人不都是自以为在拯救?难道她们的下场就注定凄惨?

    “奏凉州曲吧,琵琶弹出来,应是最好。”傅花醉曲肱而枕,闭上眼,眼前浮现一望无际的瀚海黄沙,他像个迷了路的行人,不知该怎么走了。报仇吧……心里一直有这么个声音,可是报完仇呢?该怎么办?继续从军,还是跟着谢宁?

    慷慨激昂的凉州曲陡而转急,傅花醉伴随着乐曲,坠入了沉沉的梦……

    柳泊宁和他在酒肆拿了几瓶酒,刚倒了两杯,就听见酒肆外一阵鬼哭狼嚎。傅花醉探出头去,才知道原来是都护府一参军,醉酒后狎妓,被家里娘子发现,闹着要和离,这会儿在大街上哭爷喊娘求娘子放过他这一次。

    “大周有脾气的娘子还真不少。你说这狭邪之地,往来不都是有点小钱的男人?所以仕宦男子,不去的还真挺少,因为这个就和离是不是……”

    柳泊宁笑着,又倒了一杯酒,“我不会这样。”傅花醉转而回了座位,“知道知道,你无欲则刚,是铁做的,跟着你,我也得清心寡欲起来。不过话说回来,县主也没管过这些吧?”

    “嗯。但是我不会这样。酒色财气,耗人心智,尤其是酒,喝醉之后,醉态会很丑,我不希望看见自己那样子,所以每次喝三杯便不再饮。郡主以真心待我,我怎可辜负她?我征战在外孤身一人,她亦是独守空房,她能耐得住,我如何不能?”

    但是奔赴瓜州作战的前夜,他却喝了不止三杯。席间,还有萧讱。

    “我对不起的人,又何止你萧六一个。这次去瓜州,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回来,最近的事情太多太乱,也有些茫然了。”柳泊宁喝了第四杯酒,整个人犹如破碎后被强行拼起来的镜子,下一刻就能碎得彻底——傅花醉这么觉得,但那时他本能反应劝柳泊宁,“什么对不起的,萧六,柳大算是个完人了,怎么可能对不起人呢。你说是吧?”

    萧讱低头不语,说起来,他们两人很奇怪,明明是并肩作战的朋友,近些年来却生疏了很多。柳泊宁什么都不往外讲,傅花醉更稀得问,只当是有点小矛盾。萧讱的作风,和柳泊宁确实不太像,就算是从小长大的情谊,也免不了渐行渐远。

    阿琉音举起酒壶,柔情款款走向傅花醉,“傅帅,我有话要跟你说。”

    “这次行军,一定要劝阻柳将军和崔神秀汇合。”阿琉音环顾四周,见没人才敢这么说,“不要问我为什么了,我也不能告诉你原委。”

    “你是崔神秀的奸细?”傅花醉瞬间明白,“所以你知道崔神秀会借机搞鬼,就劝萧讱不要前去监督。”

    阿琉音摇了摇头,“我的身份不重要。傅帅,你们也见过我,我是皓月城孑遗,就像个孤魂野鬼,没人在乎,也无足轻重。即便如此,我还是不愿意看到柳将军被……被害。我只知道这些,再多就不清楚了。崔神秀要对柳将军和萧记室不利,我只能留下萧记室,却管不到柳将军。”

    “他待你很好,可这并不是长久计。”傅花醉回想起皓月城一役,角落里瑟瑟发抖的阿琉音,不免遗憾,“若是当初,行军打仗的是柳大……”

    “我也这么想过,如果是他就好了。或者说,像他这样的人多一点就好了。”阿琉音垂眸,她是尘埃里最不起眼的人,但她希望自己能够切实做出点什么,她也相信自己的力量——狂风起于青萍之末。

    “好,我自当尽力。”傅花醉作揖行礼,极为敬重眼前的女子。因为傅花醉明白,只有他和柳大知道阿琉音的身世,听说过传闻里娉娉袅袅的天女之舞。那样一朵圣洁的花沾了淤泥,却依旧不改其质,教他如何不拜服!

    但阿琉音看着柳泊宁,“我把话带到,可总觉得眼前的人,我救不了。柳将军好像很不开心,你应当纾解才是啊。”

    二人回到席间,阿琉音依旧给柳泊宁倒酒。柳泊宁一只手支着额,精神涣散,露出常人甚少见过的无助神情。阿琉音本以为他会再喝,一醉解千愁,谁知柳泊宁一手横在酒壶前,阻止了阿琉音,“琉音姑娘,我喝了四杯,不能再喝了。”

    这人还真是一如既往的自持……阿琉音早些年,心里恨着大周,可面对柳泊宁,还是不得不佩服,“将军宜自保全,县主娘子还在长安等着你。”

    柳泊宁眼里闪过一丝光亮,旋即又熄灭了,“我更对不住她。希望她及早改嫁,另觅良缘,不要为我而伤感。”

    傅花醉从睡梦中醒来,璧月早已回屋子安歇,整个绮霞坊一楼的厅堂只剩下他一个人。这世间没有柳泊宁后,就变得冷冰冰的。

    皇城鸿胪客舍,慕容策换了身衣服,挪开桌案铺好席子准备休息,纳闷独孤阙怎么迟迟不回来。片刻后,独孤阙一脚踢开了门,像极了在漠北踢开帐帘,慕容策早已习惯。“怎么回来得这么迟。”

    “我在打听些东西。你知道中原人怎么说咱的吗?说咱被打得屁滚尿流,落花流水,丢盔弃甲,辙乱旗靡……真是他娘的,睁眼说瞎话。”独孤阙用清水洗了把脸,“你跟柳泊宁,明面上相对抗,私底下有书信往来,像极了他们中原人的羊陆之交,就这也被拿出来做文章,有人说柳泊宁身死,是因为五大三粗泄露了什么机密,真是他娘的扯淡……娘的,我是真没想过,柳泊宁这种人,都有人造谣?”

    “确实可恶。”慕容策点了灯,把灯台放在桌案上,“漠北和中原人打仗,本就占优势,交战之地,那可是我们住的地儿,强龙不压地头蛇,这道理中原人又不是不懂,败了不丢人,赢了也伤不到我们的根。只要两族之间矛盾没达到非要一战的地步,和平相持就是上上策。我和柳将军所想一致,他一心维持两族不起大的干戈,却拗不过上头的意思,估计他自己也矛盾得很呐。”

    “你不也是?”独孤阙瞟了慕容策一眼,“要我说你们这些人就是想太多,咱们就是刀,就该杀人,哪有自己把自己收回刀鞘的道理。刀回了鞘,是会生锈的。”

    “我何尝不知道,”慕容策又躺了下去,望着房梁出神,“有些仗我不想打,但为了活下去不得不如此。现在当家的是拓跋天王,我如果没用,就活不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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