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逸

    柳洲隐听闻谢宛要走,小跑出来,“天色已晚,我送你回去吧。”谢宛摇了摇头,“今日不回绮霞坊,雁回城商队从西境回来了,我长姐也在其中。他们正在香风楼大宴,我自己走去就好了。再说了,我有武艺傍身,不怕的。”

    “我……想和你说说话。方才父亲同你说了好一会儿,我在外面等着,父亲又叫我进去,问我有没有定好自己的心意。”柳洲隐此刻竟有些腼腆,“我说,想好了,从没这么清醒过。我不会强求你,你想怎么样,我都行。”

    “嗯……”谢宛颔首,眼光转向别处,大路上沙土四起,有几辆车驾而过,“可是我也不想强求你啊。你没想过,和同侪过一样的生活吗?他们都是在你这个年纪成家,然后安居于京城,往复循环,一代又一代。”

    “想过,但现在不想,你说的天高海阔,我也想去看看。我也想试试,全凭心意活是什么感觉。你知道的,我大哥就是最任性的一个人,我父母都是。”

    谢宛摆了摆手,“不,柳二,这不是你的真心话,而是你为了挽留我的权宜之计。你在长安生活了二十年,怎么可能朝夕之间就改变?你见过的商队,比我见过的少得多,你根本不知道自由之后是什么代价,就连我也没想好要不要继续走下去。离红尘越远,离生死就越近,多少行商客死异乡,在外地病重无人问?我们刀环上人都是浮萍飘蓬,早已将生死看淡,可你不是。”

    “那你为什么会走这条路?”

    “因为我是女子,留在大周,留在长安,就没有机会了。你大可以出将入相,而我只能走这条路。我不想寂寥一生相夫教子,我只是想为自己活一次。”谢宛终于纾解了心头的悲伤,“你读的是五经,我读的是老庄,你说,我们怎么可能一样?我不想削足适履,也不想你无端改弦易辙,不过,我会等你做好决定。”她不会伤心,因为有没有面前的这个人,她都是谢宛,都是她自己。

    柳洲隐若有所思,“那……可否容我去香风楼?我也想见见你阿姐。”

    香风楼热闹异常,不过谢宛赶来的时候,已经是杯盘狼藉了。傅花醉双臂抱胸,看谢宛来了,就指了指身旁的一张桌案,上面整整齐齐有几道饭菜,靠着窗户,临着池塘,是谢宛最喜欢的位置。

    “原来是傅大哥!”谢宛拆了一坛酒,“傅大哥,今日有客人!”

    傅花醉本以为是谢宛哪里认识的人,没太注意就瞟了一眼。过了须臾才回过神来,直直盯着柳洲隐看,直到看见右眼睑下那颗痣,才如梦初醒。

    不是他,他的棺木已经封了。

    “这位是柳二,柳将军的二弟。”谢宛介绍道,环顾四周,没看见谢宁,“对了,我阿姐呢?还有封先生。”

    “老大跟封逸吃完饭就去曲江了,说等不及你,就先去了。你回来得好生晚,”傅花醉看了看后院的日晷,“他们去了也有三个时辰了,这菜我热了一遍又一遍,都快臭了。怎么,今天在乐游原玩得怎么样?”

    “嗯……”谢宛心里五味杂陈,柳洲隐挠了挠头,“还好,不过那胡人使者晦气得很,对阿宛动手动脚的,为此不惜冒犯龙颜。”

    傅花醉握剑的手一紧,“真有这事?这胡人真他娘的狂。在瓜州被大周打得哭爷喊娘,请他们吃饭还摆脸子。阿宛没事吧?等以后商队去龙庭,老子得给他点颜色看看,对了,那胡人使者是谁?”

    谢宛手肘碰了碰柳洲隐,示意对方少说点,谁知柳洲隐半点也没会意,“独孤阙。”

    “独孤阙?记住了。上次跟战野军打的,是慕容部,而慕容部和独孤部为兄弟,可见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傅花醉怒气冲冲,看见柳洲隐后,不知为何收敛了几分,“你跟你大哥确实像,尤其是眉眼,我刚刚一看,还以为认错人了。”

    柳洲隐低下头,哀难自已,“我不如他。”谁知傅花醉话锋一转,“你确实不如他。柳大十六岁从军,和我一起去沙碛,我跟他待的时间说不定比你都长。而你十六岁还在国子监跟那一群腐儒较劲。他二十岁,已经功授都尉,而你现在只是依靠家中勋爵白捡了个东宫右卫率。不过也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我们这些前人就图你们小辈不必吃那么多苦。”

    谢宛刚吃了一嘴的汤饼,见状赶紧囫囵咽下,“欸,傅大哥,你别这么……”

    “我说错什么了吗?”傅花醉把剑插在腰间,眉目锐利,脸似峰峦,“他那样一个有德有能之人,为何有你这么一个无德无能的弟弟?你父亲二十岁,任韩奕帐下司马,更是在二十五岁的年纪平叛江陵,翌年因功授敦煌郡守。你呢,你做成过什么事?你想让我怎么服你?”

    柳洲隐想不出怎么辩解,傅花醉所说句句属实。他的确是想,靠父兄门荫,在长安待着。而从国子监肆业后,他为东宫卫,也确实没有什么建树,默默无闻。

    “畏畏缩缩,优柔寡断,哪有半点你父兄的样子!”傅花醉逼近柳洲隐,一手搭在他肩上,“生于天地间,就该知道生死无常和事在人为。所以,之后该怎么办,你心里应该也有数。”

    傅花醉是在暗示什么?“傅大哥,还请多指教。”

    “你长于深宅大院,触目所见皆是守礼之辈,太平盛世。但你忘了,天底下人吃人真是太常见了,即便是在簪缨之家,也总有些见不得人的腌臜丑事。柳大至纯至洁,过刚易折,这道理太简单。”傅花醉前脚迈过门槛,侧着身子回眸,“你要小心,也要即时决断,须知时不待人的道理。”

    “可我涉世未深,不知该怎么办,又当如何?”

    “那就遵从你心里的第一个决定,管他什么天王老子和王法,统统滚蛋。”

    说罢,傅花醉出了门,柳洲隐还想问点什么,也不好意思追上去,只好坐在谢宛对面,等傅花醉回来。谢宛刚吃了七七八八,吃相也不甚端庄,“给你留了几块,都是上好的烧肉。”

    柳洲隐笑着夹了两块,“哇,一点不亚于光禄寺。”谢宛忍不住嗤笑,“光禄寺的才不好吃呢。里面的厨子,做菜用料根本没有香风楼的讲究。我记得很多贵人,逢年过节都会请香风楼的厨子去掌勺。他们还能给我留一桌,也算是讲义气。”

    “封逸……是谁啊?刚刚听傅大侠说,我怎么觉得这名字有点熟。”柳洲隐想起故人,“我有个朋友,之前在御史台任职,后来上疏直言,被萧公打压,也姓封,叫封无畏,他弟弟我记得叫封无逸来着,两个人名字这么像,真是巧了。”

    “封先生原名确实是封无逸,我听说他有个哥哥任侍御史。兄弟两个落难,封侍御因为有太子襄助,所以仅仅是贬官岭南,而封先生就惨了……他被贬为庶人,刚考取的进士,都不作数了。而后封侍御死在岭南,封先生捡回条命,也不知是福是祸。封先生和他哥哥身子骨都不好,又跟着阿姐东奔西走,每年都得在他身上花不少钱养身子。”

    柳洲隐这才意识到萧公雷厉风行的手段,以前只是听闻,现在方知可怕,“萧公抬抬手,两兄弟一死一伤,哎。不过,封先生为什么要跟着谢老大东奔西走呢?他不是身子不好吗?”

    谢宛盯着目光纯澈的柳洲隐,“嗯……这么说吧,你知道郭嘉吧。”

    “嗯。”柳洲隐点头,“知道,他跟着魏武征战,曾言十胜十败,屡出奇谋,后因水土不服而病逝。”

    “那为什么郭嘉不在许都后方待着偏要跟着曹操行军呢?”谢宛放下筷子,“多简单的道理,士为知己者死,只不过我阿姐是女流,你才一下子转不过弯。”

    “你这么一说我就更好奇了,你阿姐究竟是何等人物,竟让封无逸这么一个考上进士的人甘愿俯首。”

    提起谢宁,谢宛的话就变得滔滔不绝,“我阿姐是这世上最珍贵的璞玉,她不需要变成玉器就足够难得。论剑法刀法,她是天才,论经商,她不图小利有悲悯之心,论行事,她滴水不漏。总之,有她在,所有人都会放心。我也想成为这样的人呢!枯荣法师你记得不?我阿姐是他师兄,还在我面前提起过,说枯荣法师剑术上实在愚笨,也只能做做法事糊弄人了。”

    “既如此,她为何不继衣钵?”

    “阿姐说,她想下山看看,以身践道。不过论剑术,我阿姐还不是最高超的,最有天分的应该是雪无尘。可惜雪无尘云游去了,观内就只剩下枯荣法师。无奈,紫竹道人只能选了这个小徒弟。听说雪宗师云游,跟当年的凶杀案有关,个中原因我也不知,只能希望遇见她本人问个一二。”谢宛又吃了会儿,这才填饱肚子,乐游原那点酒水只有洒洒水的份,她的食量实在算不上小。

    “江湖原来这么有意思。”柳洲隐支颐,“有人的地方,人情世故,都很有意思。”

    “阿宛回来了吗?”

    门口传来嘹亮的女声,清脆如枕石青松,响遏行云,柳洲隐斜着身子看去,那女子如一块璞玉,不加纹饰点缀。浅绿衣衫,头戴笠帽,腰间垂下一把长剑,蹀躞玉佩,穆然有松下风。想必这就是谢宁了……柳洲隐擦了擦嘴,整理衣冠,谢宛早已急着跑过去,“阿姐!好久不见了,你们这一趟去得好久!”那一刻谢宛才算是真正放松,柳洲隐仿佛认识了一个截然不同的谢宛。

    谢宁解了笠,手里提着一盒饼子,“王家的甜饼,你爱吃,从曲江回来的时候买了些。封逸非要去曲江,我拗不过,便陪他去了。”

    封逸跟在谢宁后面,一身月白色的披风,清瘦有力,面容有些发黑,想必是不戴帷帽的缘故。柳洲隐同样跟着谢宛,二人四目相对,各自忆起了故人。

    一个是封无畏,一个是柳泊宁。

    封逸率先开口:“你容貌像极了一个人。”

    柳洲隐也说:“你也很像一个人。”

    见二人初次见面就不太对劲,谢宁只好调停一番,“好了好了,这个是柳大弟弟吧?确实像,但是比柳大更柔和一点。你认得封逸他哥?实在有缘,他哥当初是太子……”

    “连自己羽翼都护不住的太子。”封逸补充,柳洲隐来了气,“尊兄忠于君,柳二拜服,奸人从中作梗,太子殿下亦受害,怎么能怪太子呢?”

    “我心中没有忠义,只有孝悌。”封逸再无别的话可说,“阿宁,今日累了,我去歇息了。”

    封逸一走,谢宁无奈笑了笑,“担待。他因兄长去世,多年来落拓江湖心里有怨。若是没我用着他,只怕这才能就废了。你也别置气,封逸性子古怪,我回去一定多说他。”柳洲隐只好咽下这口气,但平白无故就被人甩脸子,心里这道坎难以过去,“无奈,太子确实没能保住封侍御。封先生心里有气我也能明白。”

    “他么,”谢宁看了一眼封逸离去的背影,落寞孤寂,带着几分决绝不甘,“他本是君子,却跟着我成了草莽。当年有人追杀他,他差点死在驿馆,若非我见面相救,此刻你们也见不到他了。”

    柳洲隐皱眉,这令他始料未及,“我还以为只是朝廷争斗,怎会有人追杀?”谢宁叹气,解了腰间佩剑,那剑鞘上还刻着“初澄”二字,“不然你以为,封侍御怎么死的?岭南就算有瘴气,身子骨再差也不至于刚到就撒手人寰。后来封逸就把名字里的‘无’去掉了,与其修身孜孜矻矻,还真不如潇洒随意,反正生死无常。”

    “‘无逸’出自《尚书》,意味君子应居安思危不贪图享乐,封先生的父亲,应该对他们兄弟二人寄予厚望吧?他们能在大周的贡举中考中进士,实在难得,太难得了……”

    谢宁却笑了笑,“难得又如何,你们皇帝老儿还不是说废就废了?他辛苦十数年,到头来被贬为庶人。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奈何皇帝老儿不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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