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玄是行动派，话说出不过半时辰，面色黑如铁的几位长老出现在竹屋门口。
“哇哦，”秦肖肖张大嘴巴，“真来啊。”
长老们瞪她，眼如铜铃，秦肖肖转回身去看白玄，小碎步跑到他身后，借他身子躲着。
秦肖肖又探出头，“一，二，三……”
她抬头，黑白分明的眸子望着白玄，说：“不够，除开掌门，有十一位长老。”
白玄笑：“他们有的在主宗。”
“喔。”听起来有些不满意。
几个长老鼻孔出气声愈重，气得脸通红，但是目光对上白玄，又不敢有一句怨言。
秦肖肖有点儿好奇白玄是什么人了。
长老们依言排成一列，第一人截断衣袖前，白玄说：“我不总在这里，我只能保证我在时你没事。”
等白玄离开，秦肖肖还要留在宗门，她一次性把全部长老得罪了，以后日子怕是不好过。
秦肖肖说：“我不在乎。”
她都要死了她在乎个什么？
欺负了她，她没能力报复就算了，她现在能狐假虎威借别人的势报复，为什么不报复？
可真的“大仇得报”，秦肖肖心里并没有感到爽快，躲在白玄身后，垂着眼，数着每一个人的脚步声，最后一个人起身后，她说：“你喊他们走。”
秦肖肖有勇气让长老们如此，却没勇气看他们，到底是修为强劲的前辈，她有失敬重。
可她心中郁结，不吐不快。
-
日子慢慢过着。
秦肖肖习惯性地在思念曲欢，她看着手上留下的印记，偶尔会幻想曲欢怎么样了。
还是一直杀戮么？
会为她感到难过么？
会思念她么？
以及，这朵花，真的是害她呕血的元凶么？曲欢想杀她，需要用这么迂回的方式么？
秦肖肖情感和理智上都不相信。可出不了宗门，她只能到处求教修习医药的同门，日日让人为自己诊脉看病。
起初有人帮她，后来便无人了。长老们不会把丢颜面的事告诉别人，但叮嘱自家徒孙一句，别和她来往，很是简单。
就连翠芸，也只在每月月末时出现，提醒她吃药。
白玄每月有一二日在宗门，秦肖肖大部分时间过着孤僻的日子，终日发呆，不觉众人孤立她又如何，她手上有红色的镣铐，她本来就是犯人。
她梦间呓语，总在喊“阿欢”。
她睡眠质量远不如从前，一整夜昏昏沉沉，一会儿咳嗽，一会儿心口闷疼，一会儿头痛欲裂。半梦半醒，她问自己：我犯了什么错？这是罪有应得么？
她明明什么都没做，为什么都把她当罪人，避她如蛇蝎？
这是她觉得最委屈的。
白玄从篱笆墙看她，秦肖肖坐在院子里发呆，从起床坐到入睡，一动不动，像朵枯萎的花。
白玄起初看秦肖肖的目光有一两分同情，现在只剩下漠然，想到什么，他唇边还挂起了笑意。
秦肖肖每天维持要死不活的状态，到有一天，翠芸递给她一瓶新的药，她才恍然发现，一年了。
如果她是因为情伤，一年都走不出来，也太离谱了。
可她连自己因为什么都不知道。
分宗来了新的驻守弟子，是刘歆雅。相比其他人，刘歆雅待她亲近很多。
“你怎么成这幅样子？瘦得只剩骨头。”
“没有好好吃饭么？以后你来同我一起吃。”刘歆雅不由分说地替她决定了。
刘歆雅是她的第三个饭搭子。
秦肖肖后来才恍惚发现，刘歆雅辟谷了，她是专程为她而来。刘歆雅是现在少见的能让秦肖肖感到安全的人。
吃饭时，刘歆雅看起来想问一些话，但几次都憋回去。
“你问吧。”秦肖肖说。
“阿……他怎么样？你们为什么分开？你又为何如此？”
“不知道。不能说。不知道。”
刘歆雅皱眉。
安静地吃完一顿饭，刘歆雅说：“我会在这边暂住一段时日，你遇到事情就来寻我。”
几日后，秦肖肖登门拜访，让刘歆雅为自己诊脉。
“我不会……”刘歆雅说着，还是搭上了她的脉搏。
刘歆雅本该是不通药理和医理，但多了些前几世的记忆，现在通了，可学艺不精。
她什么都没看出来。
又几日，秦肖肖来找刘歆雅吃饭，问她自己手臂上是什么东西。
刘歆雅看见血花的一刹，双目泛红，语气压抑着阴霾：“你不知道是什么？”
秦肖肖摇头。
“不知道就算了，不是什么重要东西！”
“我乏了。”刘歆雅赶她出门。
秦肖肖抓着她衣袖，隔着门缝说：“我想知道。”
刘歆雅怒而合上门：“我不想说！”
秦肖肖从刘歆雅的态度得出，这个东西不仅仅是个会动的纹身，大概有些来头，可能是某种阵法，她机体的损伤也不是出自于它，不然可爱的阿雅必然会帮她剔除。
……
自从看见手上的花，刘歆雅对秦肖肖没有好脸色，秦肖肖反而得了趣，三天两头来找刘歆雅。
强人所难就是快乐。
她的“病”时好时坏，稳定在在月末有一次大的发作，其它时候，小病不断。秦肖肖依然没找出病因，新的一瓶药已经吃了一半。
此时距离她离开魔域，已经一年半。
可秦肖肖完全没从那时候走出来，她回想起分别那日，一些细节清晰。
曲欢的告白，曲欢的沉默，曲欢的暴力，曲欢的一句乞求，曲欢说的决裂。
秦肖肖觉得不够激烈，就像是，曲欢没觉得她会真的离开自己一样。
【那你走吧，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不然你就离不开了。】
——多么像分别前两日，曲欢赌气不亲她，背着身子睡觉。
是赌气么？
秦肖肖摇摇头，曲欢有资格同她赌气，她却没资格同曲欢赌气。曲欢放开她，失去了一个爱人，她离开曲欢，已经快活不下去了。曲欢有能力跨越一切来寻她，她却只能被困锢此地。
手腕上的花朵发热发痒，像恋人轻柔的抚摸。
秦肖肖也摸摸小花，“你是什么东西呢？”
时间淡化一切，秦肖肖已经没这么怕曲欢是魔头了，她时不时念起曲欢的好，就算曲欢最后会报复她，可过程中，曲欢对她很好，不是么？
这日，秦肖肖从刘歆雅住处出来，下石阶时，迎面遇上一个小弟子。
“师姐好。”小弟子朝她俯身施礼。
他垂着眼并未看她，秦肖肖却一下子挺直腰板，清清嗓音回道：“你也好。”
二人相错而过。
秦肖肖下石阶而去，小弟子径直寻到刘歆雅住处，敲门。
“你不是刚走么？”刘歆雅气恼道。
她最近总是被秦肖肖惹得很生气，但还是立刻去开门。
门打开，是一张青涩的陌生面容，一个十多岁的新入门小师弟，眼神黑凉，朝她道：“阿雅。”
刘歆雅震惊得咬破自己口唇，立即把他拉进屋，合紧门，加了一道又一道结界，压低声音，震道：“你怎么敢来？你知不知道，这里天罗地网，为你而设？”
小师弟容貌变化，成了曲欢。曲欢讽刺地勾起唇角：“他们没本事抓我，所以拿我姐姐引我来。”
刘歆雅瞳孔颤动，有了泪意，听见他说：“他们给我姐姐下毒，好大的本事。”
刘歆雅死咬着唇：“所以你找我……”
曲欢目光沉静：“找你帮忙。”
刘歆雅崩溃：“你怎么可以一而再再而三，仗着我的喜欢，这样欺负我？她刚走，你又来，她要我帮她，你也要我帮她，你不说我也会帮，你为什么要说！你们怎么能合伙欺负我？”
“阿雅，她的毒是无解之毒，只能……”
一声巨响，两人转头，房屋“轰隆隆”震颤，要被震碎般，结界被几道接连不断的迅猛灵力攻击，很快有了裂痕。
屋外人高声道：“魔头，你竟敢自投罗网，速速出来受死！”
曲欢冷笑：“正好新仇旧恨一起清算。”
他转身向门边走去，刘歆雅抓住他手臂，含泪摇头：“别去，他们……”
曲欢补上：“设了杀阵。”
曲欢停住脚步回望，这一刻与前前生重合，与他出生即相识的小姑娘，背叛信仰，不远万里，前来送信。
屋外攻击不断，人声高骂，结界抵挡不住多位弟子攻击，即将破碎。曲欢忽然沉寂，不着急出去。
“阿雅，你提醒过我一次。”
在九幽界。
“如果轨迹会与前世重合，该小心的人是你。”
刘歆雅心颤。
“今日是天命应召之时，你的死期。”
“不、不会……”刘歆雅不想信，她更担心曲欢，“你不知道，他们为这日准备了很久，他们……”
“我知道，我会小心，”曲欢打断刘歆雅的话，抬手画阵，阵法笼罩住刘歆雅，发出金色光芒。曲欢以神力画最寻常的传送阵，“去你觉得最安全的地方。”
刘歆雅目眦欲裂，击打阵法结界，“不，他们……”
“阿雅，愿你无碍。”
不知这股神力，是否可以抗衡天命。
刘歆雅被传送走，结界濒临破损之前，曲欢主动走出屋子，面对场中众人。
场中一静。
他们没想到，一直以来如临大敌的魔头，竟然是这般模样。他既不凶神恶煞，也不三头六臂，穿着门中弟子服饰，只像一个普通门中弟子，于他身上感受不到任何威压，不禁让人产生疑虑：他们准备这么久，是否小题大做。
曲欢望见笼罩天空的结界，心中安定。
还好，结界隔绝声音和影像，秦肖肖不会知道他在这里。
曲欢打量场上众人，见只是些普通弟子，忽然就笑了：“谁喊你们来的？你们掌门让你们来杀我，自己倒龟缩不出，贪生怕死。”
“魔头，休要废话！”
曲欢眨眼，“是你喊我不要废话的。”
结界内，血雾漫天，凝结成血滴坠落。结界外，蓝天白云，一派安然景象。
秦肖肖刚刚下完石阶，猛然记起——嘿呀！那个唤她师姐的小弟子！
一定是新来的，不知道她是谁，不知道这里的人都不理她。
秦肖肖发现了机会，立马转身往回走。
她闷坏了，想听人说说话。
她“嘿咻嘿咻”地爬台阶，爬得极慢，源源不断有弟子路过她，往上跑。
秦肖肖爬了一半，终于想起来，拽住一个弟子问：“你们去干什么呀？”
弟子没看清她面容，只看见她修为，朝她低吼：“炼气期，回去！”
“奥……奥。”
弟子模样很凶，但对她没有坏心，秦肖肖点头，决定听从。
不是非上去不可。
她又慢吞吞向下爬，期间产生疑惑：上面地盘不大，怎么只见进，不见出？
这么多人挤得下么，难道要一个叠一个？
秦肖肖脑海中浮现尸山血海，与她擦肩而过的一个个同门弟子的面容堆叠在一起，成为尸山中的一张张脸，每一张人面，生动具象，清晰可见。
“……”
秦肖肖停住脚步，转向，提着裙摆，快步向上攀。
“阿欢！阿欢！”
她一面攀爬，一面高喊。
我和你回去，你不要杀人。
阶梯上爬了长长一条血痕，秦肖肖捂着心口剧烈咳嗽，四肢疲软，努力向上攀，终于撑不住跌倒在台阶上，后续弟子将她踢到路旁，她一面吐血，一面五指抓着上一台阶，想继续向上。
石阶终点所至，曲欢说：“以你们污血，祭我姐姐所流之血。”
血阵之下，弟子被生剐血肉，无一存活。
宫殿夷为平地，地上铺满层层血肉，血色染红天空，人间炼狱般的景象。
有人低声叹息：“你之杀戮，何时能够息止？”
曲欢收剑入鞘，笑容满面看过去：“这不就停了么？师父。”
弟子铺路，后续赶到的是掌门和长老，还有几个陌生面孔，神色倨傲，瞧他不以为意。
曲欢望见天雷滚滚，收回视线：“因为今世我没杀多少人，天道审判不了我，所以要让他们来我刀下凑个数，这究竟是我心狠，还是你们心狠？”
明知道弟子们不敌，还以大义诓骗他们。
几位位高者说：“他们没有白白牺牲。”
每一个人的牺牲都是有用的。
“魔头，伏诛。”银希率先出手。
龙启紧随其上。
曲欢再挥剑时，天道垂下无数看不见的丝线，牵制着他，层层血孽重万斤，铺天盖地压下来，一动，便波云翻涌，雷声震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