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山峻岭，问宁抬眼眺望就可看见群山重重叠叠，雾气蒙蒙漂浮游荡其中，笼罩成如轻纱般白花花一片，纠缠萦绕。雾气又探向深邃的幽谷，树木丛密尽是浓郁的青翠色，环绕曲折，与天色连成一片，全都陷入了一种淡然的静谧里。
叙白坐在石桌旁，看着这满院子不禁莞尔，眼中一片清明，心神松弛。她从山中溪涧中离开来到这山顶院屋已经有好长一段日子了，思绪转了转，她想起那日水下与那人的相遇，又想起溪涧里一年多的日子，如梦似幻。
那身着素净白袍之人名唤沈玉玠，师从灵均派掌门静思真人。静思真人是隐世的修道高人，所创的灵均派问道，修身，养性，不惹尘埃，不沾世俗。师从如此仙风道骨高人，又置身于崇山峻岭的此地，僻静幽深，远离人烟，他自然是谪仙一般的气质。
只是他这般的人，竟养了她这个妖。
他把她养在后山山腰的小院，空旷静谧，尽是花花草草，草叶娇艳，翠绿可人，花儿如锦，淡雅香气萦绕。
不远处，有人推开房门，跨出门槛，向叙白这边走来。“叙白姐姐，今日你怎么起得这般早？”来人是个模样清秀的小少年，身穿一袭素色道袍。
叙白转身抬眸，招手让他到自己身旁坐下。“你是知道的，我可睡可不睡，昨夜一想到今日是个无阳的阴天，便想早早出来在这院子里待着，话说回来，你照料的这些花花草草可真是漂亮。”
这摸约十五六岁的少年郎是沈玉玠沈道长的小师弟林澄。说是婴孩时期便被父母亲狠心遗弃在山野，奄奄一息时正好被沈道长的师傅静思真人捡到。静思真人想着遇到便是缘，且这婴孩也有灵根，便把他留在自己身边并收为最后一任弟子。未料几年后，静思真人便羽化，与这纷扰尘世告辞。至此年幼的林澄就变成跟在沈玉玠的身边，长年浸染，沾了他几分端庄正经。
一想到他初见自己时的场景，叙白就有些忍俊不禁。那时他不过十来岁，突然一日，一向端正严明克己的师兄竟带回一红衣貌美女子，惊得他顿时目瞪口呆，不知作何反应。在听闻自己是妖时，又是一阵瞠目结舌，还有些慌张无措，悄悄不动声色地向沈道长靠近，紧紧攥着道长的衣袍，明明心中有些惧怕，还是强行镇下心来，依照平素被教导之言，礼仪周正，规规矩矩施了个礼，说：“这位姑娘好。”
叙白那时也有些发怔，这眉清目秀的小孩，明明见了她又惊又惧又怕，却不失礼仪，她不禁笑出声来，摸了摸他的头，“这位小道长，模样长得真是可爱，你叫我叙白姐姐便好。”不知是否是因为太过惊讶无法反应，还是叙白露出了笑容有蛊惑人心之效，他竟乖巧地点了点头，说：“好。”这一叫竟也没改过口，修道之人，将一只妖唤做姐姐，也不知这算什么事。
叙白看着他端正地坐下，模样十分可人讨喜，想来也是有些奇怪，此时这般的年纪的他该是长身体的时候，但面容与身形与初次见他时，变化都不大，说是十五六岁，但身形比平常同岁的人相比清瘦不少，容貌也稚嫩不少。但转念一想，见他每日都开心无忧度日，这些外在之物似乎也没那么重要。
山中不知岁月，她从未思考过在这云雾沉浮中时光流逝了多少，岁月更迭了几何。细细一算，她由人成妖竟已过了三年，山涧里住了一年，这里住了两年。
“对了，叙白姐姐，今日你可完成了师兄所吩咐的任务？这可是千万不能忘记的。”
他口中所提到的任务是每日都要诵读净心诀与清心咒。早起念净心诀，晚睡诵清心咒，说是就算她是妖，每日也需要做这清修历炼。
这是沈玉玠沈道长要她怎么做的，她便没有什么可拒绝的理由。只是每次默念时身体总要遭受些小罪，脑袋混沌发昏，四肢隐隐有些麻木后便是浸入筋骨的疼痛。
这不舒服的感觉让她不由自主想要抵触，一开始时便会因那疼痛与难受而不能诵念完整，总是断断续续的，十分勉强。后来时间久了，念的次数多了，虽还是有不适感，但习惯了就会觉得这痛苦也不是这么不可忍受了。
叙白无奈右手支头撑在石桌上，真诚道：“林澄小道长，有你在旁，日日监督，我怎敢怠慢与偷懒，自当战战兢兢每日诵读。”
林澄点点头，道：“如此便好，这是师兄吩咐的就要切切实实做好，半分偷懒都不得。这些是……”注意到桌子上几碟精致的点心，林澄本就浑圆的眼睛睁得更大了，眸中带着亮光。
叙白笑意更浓了，拿起一块糕点送到他眼前，说：“闲来无事，今日清晨我又做了新的糕点样式，来，你尝尝看，看是否合你的口味，是否喜欢。”
林澄自小便远离尘世，心性单纯，知道她是妖，虽然依照她之言，一直呼唤她为“叙白姐姐”，但他似乎秉着人妖殊途，男女有别，一直避而远之，疏离不近。
叙白其实是十分喜欢他的，但见他对自己明显的疏远，心中有些苦闷，但一想到小孩，只要投其所好便好。
他自五六岁时就跟在沈道长身边，所食之物，清口淡雅，粗茶淡饭，又未曾下过山，不知世上有许多美味珍馐，更别提亲口尝试。她生前在世，偶尔也会下厨，厨艺尚可，便想着用食物与他亲近。因是在山中小院，食材有限，自己就只能变着花样做些糕点小吃给他，一来二去，终于熟稔起来。
林澄接过，放入口中咬了一口，“软糯可口，还带着淡淡清香，叙白姐姐真是厉害，这次做的糕点也十分好吃。嗯，好像有一丝丝涩味，化解了因甜带来的腻味。”
“我加了些花瓣在里面，看，就是你种的这些。我看他们开得好看，想必也能做得好吃，便试试看了。你慢点吃，这些全部都是你的。”叙白指向一旁的花圃，浅笑说道。
这里前院后院花草繁茂，露红烟紫，全都出自林澄之手，喜爱花草，性子单纯，这样的人怎能不讨人喜欢。
看他吃得香甜，叙白心中不禁有些感怀，她成了妖，不会再有什么口腹之欲，再也无法大饱口福，对于世间的种种食物，她可吃也可不吃。
一时兴起想尝尝食物的味道，可放入口中不是味同嚼蜡，就是寡淡无味，就连曾经喜欢的东西也食之无滋无味，许多人间的食物放入口中甚至可以说是难以下咽。她不是失去了味觉，而是口味与人不一样了，这些细微的变化时时刻刻都在提醒她已经不再是人了。
吃了几块糕点，林澄十分的满足，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说道：“忘了告诉你了，今日，师兄应该会回来。”
叙白愕然，沈玉玠已经外出一月有余，期间未曾有什么音信，今日怎么就突然说要回来了。其实在她到这山顶小院这些时间来，沈玉玠总是会隔一段时间便会外出，叙白可以见他的次数可以说是不多也不少。
“是么，什么时候来的消息？”
“昨夜才收到来信，我在前院，你在后院，我怕你休息了，就没有打扰你。师兄也不知道怎么了，最近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老是下山外出，虽说之前他也是这样的。但这段时间有点频繁了。”林澄抿了抿嘴，嘴角处带了两道梨涡。
叙白隐隐猜到沈玉玠所做之事是与她有关，而林澄一无所知，应该是沈玉玠有意而为之，不让他知晓。
“你师兄那么厉害，他做的事自然有他的道理，你无需过多的担忧。”
她今时今日可坐在此处，全是依沈玉玠所为，让身死之人化而为妖，这逆天之术，又怎会是常人能可为？
说罢，叙白想要捏捏他的脸，谁料林澄躲了过去，一本正经道：“我今年十五了。”
叙白眨眨眼，不解，“嗯？”
林澄脸微红：“我不是小孩子了。”
叙白怔了一下，这孩子是在避嫌，旋即笑了，“哈哈哈哈，我知道，是的，你不是小孩子，是大孩子，是林澄，林大道长。”看着他乖巧无害的脸，叙白笑意更浓，与他在一起真是惬意与轻松。
这玩笑似的哄小孩话语让林澄不知该如何应对，不满地把脸偏向一边，正好见到一道白影，立即欣喜惊叫道：“师兄，你回来了！”
叙白循着林澄看过去的方向望去。
沈玉玠像是携带着初晨的薄雾而来，站在院门，他的脚下芳草萋萋，交错的叶子虚虚地遮蔽到了脚踝，而在他身后是一片连绵不断妆点着嫩绿的群山，让他显得如同仙人降临一般。
林澄离开座位，扑到他的跟前，“师兄你这次一去就是一个多月，总算是回来了。”
沈玉玠微笑着摸了摸林澄的头，说：“此次外出要处理诸多杂事，便耽搁了些许时日。”
叙白也站起身来，对他点头示意，淡淡道：“沈道长，你回来了。”
沈玉玠微微颔首，对跟前的林澄说道：“你们这一个多月里一切可都还好？”
“一如往常一般，还有师兄你吩咐的事每日都有认真做，没有一丝的偷懒。”林澄一边说着一边把沈玉玠拉到石桌前坐下。“这是叙白姐姐新做的糕点，味道很不错，师兄你也尝尝！”
沈玉玠接过林澄递过来的糕点，见到手中的糕点通体呈白却带着些粉色点缀，精致小巧，看了叙白一眼。
“这糕点加了些林澄小道长种的花，应该会带点苦涩，以往做的都是甜糯口味的，今日不知怎么的，想要做些改变。”虽说一如既往可以稳定些，但一成不变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叙白看着他手中白中带粉的糕点，意味深长说道。
沈玉玠神色平静，品尝过后，说道“味道的确不错。”
许是有段时间不见，林澄缠着沈玉玠说了好些话，沈玉玠耐心地听着他想要说的话，等到他说得差不多了，才缓缓道：“林澄你先回你房间里去，我有话要与叙白说，你在不太方便。”
这话怎么听都有些奇怪，可沈玉玠语气平缓，说得十分坦然。
林澄愣了一下，看看沈玉玠，又看看叙白，不明所以但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好，那师兄我先回房了。”
院子里花草随风摇曳，叙白与沈玉玠相对而坐。
叙白先开了口，平静道：“沈道长，你想要支开林澄可以用点委婉的方式，你这般直白，会让他多想与误会的，方才他还与我抱怨说他十五了，不是小孩子了。”
沈玉玠：“……”
叙白也不再多言，直道：“沈道长你特意支开林澄，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和我说？我猜今日过后有些事情便会不同了。”
沈玉玠道：“是。”
叙白心中了然，当日他口中所说的“利用”的时候是要到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