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雁分飞

    贺兰晏一身月白圆领长衫,玉冠束发,负手立于池畔,很有些少年意气,英姿勃发的味道。

    祈香见他目光投射过来,正待上前行礼、喊一声殿下,便看他疑惑地眯了眯眼:“此女何人?”

    祈香:“……”

    太子传有载:太子殿下宵衣旰食,全然将娶妻之事抛于脑后。

    祈香施了一礼,“纨纨给殿下请安。”

    贺兰晏迎上来,托住她的手臂,“数日未见,纨纨清减了。”

    祈香但笑不语:太子殿下如何睁眼说的瞎话?她是肉眼可见的充盈起来。

    贺兰晏偏过头去咳了一声,日日见她睡容、吃她送的炖蘑菇,如何会忘了她?清减更是无稽之谈。他捏了捏托着的手臂,一时只觉绵软多肉。

    光禄寺的小黄门抬上来五个竹笼,笼门敞开,陆续捧出十只鸾雁。

    这鸾雁是当初太子向杨家行六礼时用的,杨家送嫁,又将雁自弘农郡运回了京都。

    寻常人家六礼五雁,用鹅或大雁,贺兰先祖定下规矩,六礼十雁,用的是鸾雁,且十雁两两成双。男子猎雁,猎足十只对雁,男子当为贺兰家顶勇猛的猎手,女子养雁,十雁存活至婚后,女则为贺兰家能干的主妇。届时再由新婚夫妇放归十雁,十雁成双成对、结伴同行,寓意新人携手并肩,忠贞不渝。

    因找雁、射雁极难,近百年来,宗室多以鹅代雁,贺兰晏为表诚意,亦是他弓马娴熟,亲自射下了这十只对雁。

    是以往常流于形式的放雁礼,这回格外热闹,皇子、公主、各宫妃嫔挤在太液池畔,皇后亦在亭中等候观礼。

    太乐署奏过乐,礼部侍郎诵读祝词,员外郎从抖着手的小黄门手里接过第一对鸾雁,上呈太子夫妇。

    贺兰晏捧的是个雄雁,祈香手里个头小点的是雌雁,二人同时将雁放飞。

    祈香仰起脖子,看那雄雁一飞冲天,奔东而去,也不说等等雌雁,再看雌雁,亦未追赶雄雁,腾空后径自西行。

    众人俱是缄默。

    对雁缘何分飞?

    祈香手搭凉棚,望着雌雁去处,暗暗称奇,这雁竟能预知她跟贺兰晏要散。

    钦天监的老监正失色高呼:“恐非吉兆!恐非吉兆啊!”

    贺兰晏转身抽出祈香发间珠钗,撩衣纵身跃起,掷出珠钗,先打雌雁,雌雁哀鸣急坠时,又凌空几个腾挪,一把抓住雄雁的脖子。

    岸上众人拍手叫好。

    祈香望着浩瀚的水波,实在是笑不出来:太子殿下好算计,一根珠钗换一只鸟。

    宫人极有眼色,立刻便摇了船,下湖捞那雌雁。

    老监正奔入亭中,伏倒在皇后面前,“皇后娘娘,对雁分飞,大凶之兆啊!”

    皇后不急不慢地饮了口茶,问:“依卿之见,该如何化解?”

    老监正朗声答道:“老臣以为,太子与太子妃尚未祭见家庙,太子妃既非殿下良配,不如即刻送还娘家。”

    众人又是一阵缄默。

    祈香大为震惊,不是放雁么,如何便聊到了废太子妃?废妃能活到最后一集么?

    贺兰晏拎着雄雁回来,正听见这一句,当即便道:“母后不可!”

    祈香回过头,泪盈盈地望着他,似乎已慌得不知所措,“殿下……”

    贺兰晏捏了捏她的手腕,附耳道:“纨纨莫怕,有孤在。”

    公主们为祈香抱不平。

    一个梳双髻的黄衫小公主气道:“我嫂嫂和七哥成婚前你们可是卜问过吉凶的!”

    祈香听出这公主便是那晚闹着要拜见嫂嫂的。

    小公主边上高挑纤弱些的粉衣公主见祈香哭了,也跟着掉了泪。

    皇后放下茶盏,拿帕子点了点嘴角,笑道:“张监正疯了,带下去掌嘴。”

    皇后虽贵为一国之母,惩治外臣却不合本朝法度。礼部周侍郎正待出来打个圆场,奉坤宫的内侍总管刘公公已下了台阶,扶起老监正,这一扶却是一顿,顺势又用手背在监正额上贴了贴。

    “娘娘,监正大人发着烧,方才几句必是烧疯的胡话!”

    既是病了,皇后便没计较,吩咐宫人备轿,送老监正出宫。

    祈香看得目瞪口呆,心道母后的大腿一定要抱紧。

    宫人捧了雌雁上岸,呈给贺兰晏。

    贺兰晏检查过两只鸾雁的脚,对皇后道:“母后,儿臣当日猎获鸾雁,曾在雁足处留下十字印记,此雄雁并非儿臣所猎,与雌雁亦非对雁,雄雁头羽有损,想是为雌雁所伤。”

    光禄寺的几个小黄门抖如筛糠,未经盘问便扑通跪在了地上。

    “太子殿下猎的雁,奴才们万不敢怠慢,起初还好好的,殿下大婚后便不对劲了,有一对儿总打架,奴才们只好让它们分开住,后来又有一对闹,一日一对,连着几日全闹起来了,有只雄雁还给啄瞎了一只眼,死了,奴才几个凑的钱,在西、西市重买了一只。”

    若说监正大人是烧糊涂了,畜牲可骗不了人。方才还同情太子妃的,这时不免生出几分迟疑。

    祁香自己都有些心虚,瞥了眼贺兰晏,贺兰晏也正望着她,心道杨氏胆小,切莫吓着她,“孤与纨纨天作之合,区区几只鸟,不必忌惮。”

    话虽如此,他还是下了石阶,查看其余几笼雁。

    雌雁俱是凶猛,逮住雄雁的头便是一通猛啄,虽是今早才同的笼,有两只雄雁头颈的毛羽却已快秃了。

    贺兰晏沉着脸,回禀皇后,“母后,四只雄雁俱非儿臣所猎,且均非鸾雁,是鹅。”

    小黄门惊惶道:“娘娘、殿下,奴才不敢乱嚼,委实死了一只!”

    光禄寺卿复验过,额上滚下汗来, “大胆奴才,敢以鹅冒充殿下的鸾雁!”

    埋掉的雄雁尸体挖出来,也是鹅。

    殿下的鸾雁呢?

    闵厨子得了传唤,还当是鹅炖够火候,来赏了。他虽久在东宫供职,但并未见过太子,听说太液亭里还有皇后,小跑着过来便往地上一伏。

    祈香看着闵厨子胖大的背影,心下一凛,生出些不好的预感。

    光禄寺卿问:“你可认得这几个笼子?”

    闵厨子想是察觉到气氛不对了,一时却不知几只鹅闹得出什么是非,便照实说了。

    “奴才见那几笼鹅长得比旁的好,便拿旁的鹅换出了笼里的鹅。”

    光禄寺卿恨恨道:“那是太子殿下亲狩的鸾雁!”

    闵厨子面上血色尽失,以额触地,失声求饶道:“皇后娘娘饶命,殿下饶命!奴才瞎了狗眼,没认出是殿下的雁!”

    光禄寺卿又问:“鸾雁何在?”

    “奴才拿去炖了蘑菇,给殿下、太子妃娘娘吃了!”闵厨子哭道,“殿下可还记得?膳房的菜殿下还是头一回赏脸吃光呢。”

    祈香:“……”

    贺兰晏也想到太子妃送的炖蘑菇了,当下便没开口。

    珍馐署养雁的几个小黄门看管不力,罚俸、挨板子,闵厨子宰杀鸾雁,竟是要杖毙。

    祈香心想鹅是她点名要吃的,若非她,闵厨子哪来这场祸事?当即便求道:“母后,儿臣以为闵福罪不至死,光禄寺管着膳食,鸾雁养在其间,与鹅又像,常人怕是难以辨认,更想不到这鹅不能吃。”

    光禄寺卿点点头,颇有深意地瞄了眼礼部的周侍郎,周侍郎眼观鼻,鼻观心,并不理会。

    “母后,太子妃言之有理,”贺兰晏看着祈香,又道,“再者,儿臣与太子妃成婚是喜事,不宜见血。”

    皇后近些年热衷礼佛,性情较过去宽和,最终只将闵厨子杖三十,赶出东宫。太子夫妇则因误食了本朝祥瑞,须得斋戒沐浴,入家庙祈福赎罪。

    祈香以为是敬香参拜,未料要在家庙守一晚,诵经念佛添灯油。

    两扇厚重的描金雕花黑漆槅门对开,祈香跟随贺兰晏跨过门槛,见正对大门的木案上,参差错落地排布着贺兰氏历代帝后神主,神主前的香案上供奉着各色时令花果、饮馔香炉,大殿空阔幽深,香烟缭绕,磨光的金砖映出幢幢烛影,幽冷寂寥。

    祈香自从穿了书,多少有些忌讳,跪在蒲团上也是怀着虔诚之心的,原想熬满一宿、表足诚意,不料竟是跪着睡了过去。

    这一觉恶梦连连,半夜醒来,心里便惴惴的。

    贺兰晏的蒲团原本与她隔了二尺来宽,这会儿却是紧挨着,她方才睡着,险些歪倒,是他过来托住了她,怕她摔着,便将她搂在怀中,一面读经。

    见她醒了,贺兰晏垂眸瞥她一眼,松开手,回过头去继续看经,口中念念有词。

    祈香打了个哈欠,翻翻面前小几上的经册,试着念了几句,总不大顺口,想是没有慧根。

    “殿下念得真好听。”

    贺兰晏没作声,祈香又道:“殿下,臣妾无意间吃了许多祥瑞,上天可会降罪于臣妾?”

    贺兰晏侧过头来望着她,问:“哦?纨纨吃了多少?”

    祈香抿嘴不语,五只鸾雁,少说也有四只被她吃了。

    “孤还当炖的是蘑菇,原来是纨纨吃了。”

    祈香的眼泪说来便来的,蒙了水汽的眸子里,两点烛光摇曳,“殿下有所不知,臣妾略通些医理,鹅肉多食可致疾,殿下这样强健的更不宜贪多,是以臣妾每回俱是细细将蘑菇与鹅肉搭配得正正好。”

    “是孤未领会到纨纨的苦心,”贺兰晏竟然信了,用指腹揩了揩祈香眼尾的泪珠,“鸾雁名为雁,实则不过寻常鹅类,形貌亦类鹅,只因当年先祖遇险困于深山,遇鸾雁引路才得以脱困,因而赐其名鸾雁,鸾雁并非稀有之物,北地山林遍地皆是,因其生性狡诈才难以寻获,上天不会降罪纨纨的。”

    祈香点点头,又道:“先祖怕是要怪罪臣妾。”

    她按着几案站起身,动了动僵掉的两条腿,倒了杯茶回来给贺兰晏。

    “殿下身份贵重,为先祖所喜,臣妾初来,先祖尚不认得,不如殿下多念些经文,将臣妾那份一并念了,先祖定然爱听,臣妾念多了只怕惹他们烦。”

    祈香听着太子殿下的诵经声,不多时,又为困意席卷,恍惚间想到寻常人也就罢了,闵厨子既是烹鹅的能手,如何分辨不出鹅与鸾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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