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没糖

    闵厨子出宫去了,祈香犯不上为了心里那点疑惑再找他。

    奇的是,他人虽走了,菜还在,午膳的鳜鱼羹,祈香一尝便知是他的手艺。

    祈香还道他留了徒弟,进膳房一问,没人吱声。

    一个男庖厨以为又出了事,怕受牵连,承认鳜鱼羹记在他名下,但掌勺的另有其人。

    原来膳房能得庖厨身份的唯有男子,女厨俱为杂役,对外出菜也需以男庖厨的名义,做好是本分,做坏了自然另有一番计较。

    祈香打量着被男庖厨推出来的高挑厨娘,想起头回来便见过她。

    这厨娘也姓闵,三十来岁,闵福的菜大多出自她的手。闵福与她搭伴好些年了,清楚她的手艺,但凡能交给她的,绝不自己动手。前几日炖鹅,却是他亲自宰鹅烫的毛,往常他可不碰这腌臜活,想是怕被抢了功劳,膳房多少双眼盯着呢,他备料没过闵娘子的手,送她那儿已是剁好的鹅块,炖鹅也是他,关起门来使小灶,说怕人偷师,登记造册自然也没闵娘子的份儿。

    祈香心想这就说得通了,闵福转拣现成的,认不出鸾雁也不奇怪了。

    闵娘子起先以为她犯了事,拘谨地站着,大气不敢出。

    天有些热了,日头照在庭院里,白晃晃的。闵娘子一张瘦白脸,额上密密地出了一层细汗。

    祈香问:“含茵殿的小灶一直没用过,本宫有意请闵娘子掌灶,闵娘子可愿意?”

    闵娘子惊得忘了不可直视贵人的宫规,抬起头,一双细长眼睁得老大,“愿意,奴婢愿意!”

    自打开了这小灶,祈香便不愁吃喝了。闵娘子极为灵敏,短短几日便摸准了她的口味,变着花样儿地倒腾菜式。祈香脸养得圆了些,身上也结实,瞧着倒是一点没胖,她爱吃爱动,用过膳不肯歇着,东宫的小花园让她逛了个遍。

    这日要吃糖醋排骨,说完才想起来没糖。

    她外婆住的那条街,自街头数到街尾,俱是能人手艺人,有两家开的便是古法制糖的作坊,她自小见惯老师傅们熬糖的,几套制法了熟于心。

    她叫人从府库里领了些麦粒,称出半斤。

    闵娘子不知她要麦粒做什么,见她捋起衫袖,竟是要亲自淘洗麦粒,急道:“娘娘快放着,让奴婢来!”

    祈香看她吓成这样,没敢和她争。

    这麦粒淘洗干净,加清水浸泡,隔日倒掉水,拣出坏粒,余者平铺于竹筛,盖以浸湿的粗布。次日麦粒便发了芽,一日浇三遍水,天热,才满五日,芽全发好了。

    祈香又叫闵娘子煮了两斤多的糯米,糯米煮好,麦芽也起出来了,清洗几回,拿刀剁碎了,拌进糯米,搅匀,置于箅上,温在锅内。闵娘子拿捏火候也是一把好手,水温把握得将将好,次日饭里便渗了好些汁水。

    闵娘子用粗布将汁水滤出,倒入锅内,起大火煮沸,转中火,再转小火。

    祈香守在灶台旁,待汁水稍稍粘稠,便以木铲搅动,约莫半个时辰后,汁水浓稠,糖汁鼓起大泡,挂住木铲不易掉落,便算成了。

    熬糖的甜气四溢,院落里空气尽是甜香,宫人们不时寻些由头来偏殿门口张望,想是打生下来还没闻过这样甜的味儿。

    芳姿一贯稳重,这会儿也有些定不住,一面帮着祈香搅糖汁,一面巴巴地望着糖锅。

    婵儿怯弱,被这甜味勾得直咽口涎。

    闵娘子到底年岁大一些,便是心里馋,面上也不露半分。

    祈香留了一瓷罐麦芽糖浆,余下熬好盛入盘内放凉,做成糖瓜。

    扯糖颇费些力气。祈香又洗了一遍手,拿帕子拭干,摸着不烫手了,便将糖反复抻拉。闵娘子看懂了,上手换她,再有芳姿、婵儿,四人接连抻拉了有两刻钟,直至糖色转白。

    闵娘子将条状的糖敲成小块,祈香又撒了些熟糯米粉防粘,给她们每人分了一块。

    起先都不肯吃,见祈香吃得甜滋滋的,芳姿先忍不住尝了,接着是婵儿,闵娘子见她二人都吃了,便没再客气。

    婵儿鼓着一侧面颊,哭了,“娘娘,奴婢一辈子没吃过这么甜的。”

    闵娘子难得笑了,芳姿在锅里添上水,往灶膛塞了块炭,要将锅壁的糖煮下来。祈香吩咐宫人洗了几摞小碗,在糖水锅里又加了几勺糖浆,搅和开,盛到碗中。

    贺兰晏回含茵殿时,只觉各处甜丝丝的,宫人们正聚在偏殿门外,人手一只碗,眯眼咧嘴,细细地呷着茶。他有意进膳房看看,奈何身后跟着内坊令,腿脚不听使唤似的,径直去了正殿。

    等祈香得了消息回来,贺兰晏正坐在榻上看账册,内坊令李公公见了她,忙拱手行礼。

    贺兰晏不知想什么心事,捧着账册,神色凝重。

    祈香正指挥芳姿把糖水送到矮几上,便见他面无表情道:“此次成婚耗费颇多,东宫多了一个杨氏,开销亦是剧增,成婚这一步棋,孤可是走错了?”

    祈香直想把糖水拿去喂狗,面上却还笑吟吟的,“这是琥珀浆兑的甜水,殿下尝尝。”

    贺兰晏放下账册,有些不敢看她,心道杨氏不过贪食些,花费并不多,且男子养妻天经地义。如今东宫既有了女主人,这账便该交由女主人管,也省了他许多工夫。

    话虽如此,他将账册交还李倍禄,嘱咐道:“往后每月月末看一回。”

    紧接着,祈香又见他冷着脸,若有所思:“杨氏到底是外人。”

    祈香嘴角挂着笑,却想将那碗糖水泼在阶下,便宜些蚁虫也好。

    贺兰晏低头抿糖水,心下不安:杨氏既已嫁与他,便是他的人,如何是外人?又道这糖水极甜,生平未有的甜。

    “纨纨怎会制这甜浆?”

    祈香笑道:“说来也是一段奇缘,臣妾早年于白马寺祈福时,曾偶遇云游的南都神尼,神尼与臣妾投缘,因臣妾贪凉染了风寒,有些咳嗽,神尼说这甜浆可化痰止咳,便将食谱、用料赠了些与臣妾。”

    贺兰晏正待问她可是又咳嗽了,宫人来传,他父皇要见他,这个时辰召见他,想是有要事,不敢耽搁,忙起身走了。

    他一走,祈香便叫芳姿取她的嫁妆单子来。

    以为少说得有本小册子,未料仅用了半张纸。

    “全在这了?”

    芳姿点头,“娘娘也知道,大人清正廉明,除了俸禄,便只有几亩职分田,那田又贫瘠,每年收的庄稼堪堪糊口,备这嫁妆已是倾尽了家私。”

    祈香气鼓鼓地含着糖块,贺兰晏嫌她花用大,不肯让她管账,她陪他演戏,东宫供她食宿理所应当,至于管账,她还不愿意呢,没的给自己添麻烦。

    不过,太子妃俸禄少,便是一个子儿不花,全攒着,靠这点钱,往后出了宫日子也会过得紧巴巴。贺兰晏为人悭吝,帝后赏赐之物全收在库房,落不到她手里。嫁妆指不上,贺兰晏这里也捞不到好处,她少不得要做些打算。

    次日用过午膳,祈香腰上挂了一兜糖去御花园散步,绕过假山,便见迎面来了三个花团锦簇的宫装女子。

    随行宫人纳头便拜,原来是贺兰晏的妹妹们,十三、十五、二十六公主。

    十三、二十六公主祈香都还记得,放雁礼那日见过。

    皇帝能生,宫里专门辟了一处建造宫殿,安置皇子公主。皇子公主一个接一个地生,皇帝却不见得多喜欢孩子,生下往皇子院一扔便算了事,平日想不起,见了面也未必叫得出名字。贺兰晏虽是皇后嫡子,当初也在皇子院住了好些年,父子间感情淡薄,若非皇后撑腰、朝臣拥立,他自己又有手段,未必能坐稳储君之位。

    他这三个妹妹俱是细弱得犹如小风即可摧折的草茎。高挑的十三公主,身子一软,险些栽在花丛里。

    祈香忙上前扶了一把,公主的手腕细得惊人。

    十三公主站直了,由她两个妹妹搀扶着,气若游丝道:“多谢嫂嫂。”

    十五公主年岁小些,嘴一抿,眼圈红了,“都怪我没扶着姐姐。”

    最小的二十六公主哇的一声直接哭了出来,“我偷吃了十三姐姐的胡饼。”

    祈香摸出一块麦芽糖,递过去。

    十三公主没要,“我不饿,方才是绊了一脚,”虚弱地笑笑,又道,“腰身再宽一寸便穿不上这花笼裙了。”

    花笼裙由上好的丝罗织成,用各色丝线绣出花鸟图案,用料造价不菲,单这一条裙子便能抵寻常人家半年的嚼用。祈香记得以后礼部周侍郎会上书提议禁制花笼裙,非但未获允准,还因此触怒皇帝,被贬外放。贺兰晏继位才将其召回。

    二十六公主好奇心重,“嫂嫂,这是?”

    祈香笑道:“金瓜冻蜜,甜的,公主尝尝。”

    二十六公主看眼她十三姐姐,才伸手拿了。

    糖块入口,不多时,二十六公主便瞪圆了双目,“嫂嫂,这冻蜜好甜!”

    祈香又拿出两块麦芽糖,递与十三、十五公主,两个公主见小二六喜成那样,便跟着尝了尝,这一尝自然也是赞不绝口,又问起冻蜜来历。

    祈香把哄贺兰晏的那番话说了一遍,公主们面上俱是惋惜,这冻蜜竟不能时时吃到。

    亭子那头高地上路过一行人,祈香看了一眼,为首的男子着一身靛青锦衣,背影清俊挺拔。

    十三公主怔怔地望着,面颊漾起一层薄红。

    二十六公主问:“姐姐看什么?”

    十五公主嫌她多嘴,没耐烦道:“内侍省办差的。”

    祈香收回目光,心道不管是糖浆还是糖块,尝过的都说喜欢,想是合乎此地人的口味。

    回了含茵殿,一向勤政的太子殿下竟在殿前庭院里舞剑,往常这个时候,他都在千事殿处理公务。

    祈香想起昨夜殿下被他父皇叫走,便没回来,难道出了什么事?一问才知,皇帝命太子殿下闭门思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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