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变

    男孩离开后,乌长离的生活恢复了从前的平静,白日里去上私塾,晚上叶无乡接她回府,教她武艺,如此循环往复,平淡无奇,一晃眼就过了一个月,到了暮春时节。

    这日私塾放了一日闲,乌长离独自在小楼底下练剑。

    叶无乡教她的招式很是简单,横劈,竖砍,侧击,她每日练上百次,专给她劈打的木桩都砍出印记了。

    她又绕着小楼跑了十来圈,气喘吁吁地停在枯池边活动筋骨。

    枯池左侧放着一盆小树——是那个男孩的母亲送她的那一棵。

    这小树枝叶嫩绿,原本的枝干上生出了好几支新枝,细细小小的,乌长离觉得新奇又可爱。

    而且,它也是整个园子里唯一的一点绿色。

    乌长离没事的时候把整个府邸都走了一圈,府邸的确不小,但里面的树木花草全都枯死,春日都快过去了也不见着它们长出一点新叶子,一眼望去全是惨黄,荒凉枯寂,死气沉沉,仿佛与外面的世界隔绝。

    不过,现在有了这一棵小绿树。

    乌长离走到小树边蹲下去,抬手轻轻地摸了摸树上的小叶子,清凉的露水染进她指缝,她傻乎乎地闻一下——好像有一点草木的香气。

    她盯着这树木细细地看,从树干到树枝,再到树叶。

    它会长大么?

    当然会长大啊。

    乌长离在心里自言自语,可又看向那窄窄的一方花盆,心里想:若是它要长大,这小坛岂不是装不下它?

    她莫名觉得很苦恼。

    那么……要不然,把它种到地里?

    她脑袋里灵光一现,欢喜地暗暗夸赞自己的智慧,起身跑进厨房去拿铲子。

    她很快回来了,抬手就要用铲子去掏出绿树的根茎,可又生生顿住——要是我把它种死了怎么办?

    她心感害怕,放下铲子左思右想,才发觉自己连这是什么树都不知道,那又何谈种养它呢?

    乌长离从未感到如此苦恼。

    苦思半晌,她决定抱着小树出去找人问问,因为她记得东街雀楼后面有一家花铺,那里的老板不单卖花,还卖各种小树。

    乌长离仰头看了看天色,瞧着云层单薄,应当是不会下雨的。

    想罢,她抱起花盆从后门出去。

    东街雀楼巷离叶无乡的府邸不很远,乌长离走了小半个时辰到了店门前,老板正指挥小厮搬运新来的木苗。

    “小心点!那可是蜀桐啊!”

    “哎,你们俩一块过来搬!”

    “那个就放这,那一捆放进去。”

    老板忙得不可开交,小厮不断来来往往,乌长离只好等在侧边空地默默观视。

    老板大手一挥,“行了!你们几个把门口扫扫,泥巴到处都是。”

    总算是都搬完了。

    乌长离抱着花盆的手都已经发酸,她小心地调整了一下手势,走上前去:“老板。”

    这老板年纪不大,看样子约莫二十六七,模样还算周正,他用袖子擦了擦汗,低眼望向乌长离:“做什么?卖树子?”

    乌长离一听连连摇头:“老板,您能给我看看这是什么树吗?”

    老板见她个子小小的,怀里又抱着一棵青幽幽的树,便猜测她是哪家的小仆人,摆摆手道:“唉唉,我这是卖树的,不是看相的,哪有时间?”

    说着就要转身离开。

    乌长离赶忙喊住他:“老板留步!”

    她焦急地上前两步,看了看店里摆放的树苗,忙道:“我是来买树的,只是……只是奉我家主人的意思,顺便问问这一棵是什么品种。”

    她撒起谎舌头都快打结了。

    老板怀疑地打量她一眼,见她衣衫普通,蹙了蹙眉:“你真是来买树的?”

    “……对,对啊。”乌长离勉强的点点头,从荷包里掏出一把碎银,“我家主人吩咐的。”

    这银子是昨日叶无乡给她拿去买书纸的钱,今早私塾说不上课,她放在荷包里忘了拿出来。

    老板心存疑虑,但看见她手里银两不少,便道:“行吧,你拿上来我瞧瞧。”

    乌长离这才会心一笑,走上前去把花盆抬起来给他看。

    老板用手指翻了翻枝叶,乌长离看得心惊,生怕他弄坏了自己的小树。

    “这是海棠嘛,品种一般,就是好养活。”老板阅树无数,一眼就认定了。

    乌长离捧回自己的树,低头看了一眼,问道:“种在地里可以么?”

    “当然可以啊,树不种在地里种在哪?”老板觑她一眼,“你要买什么树?”

    乌长离讪讪地指了一松树:“这个,买一棵。”

    老板大失所望,还以为她要买一批树木,结果就一棵,气得直挥袖:“得了得了,我看你也不是来买树的,走吧走吧,当我积德行善了!”

    乌长离的谎言被当场戳穿着实尴尬,她又觉得对老板不住,忙道:“我可以买一棵树的!真的!”

    “去去去!”老板不耐烦地回头赶她。

    这时一个马夫赶着车过来,熟络地冲老板喊:“柳老板,我家王爷的货到了没有?”

    老板见贵客光临,立马笑脸相迎:“王爷的货刚到呢,您随我进来看,专程从蜀地运回来的新货!”

    老板搀着马夫进去了,乌长离没有法,只得满心愧疚地回去。

    待她回到后门外那条窄巷时已经快到午时,她肚子饿得咕咕叫,不免加快了回家的步伐。

    后门不知何时来了三个年轻人,正对着门交谈。

    乌长离心一下子悬起来:难道是来找叶无乡的?

    可是经过这几个月的相处,她发现叶无乡的府邸好像没有几个人知道,或者说,叶无乡并不想别人知道他的住处。

    她顿在原地不敢走动,警惕地望着那三个年轻人。

    “这真是无乡哥哥的府邸?”蓝衣公子讶异道。

    “郡……公子,小人春猎那日跟踪叶大人就跟到东城这一片。”一旁的年轻人低头应道。

    “那你怎么知道他是住在这?”

    “不不,公子,小人四处打探,发现就这一个和北边有三个院子是空着,所以……”

    “这能作为理由?!你简直是要气死本郡……本公子!”

    “公子公子,我们找个人问一问吧。”

    另一个年轻人指着乌长离道。

    三个年轻人一齐朝乌长离看去。

    乌长离一哆嗦,慌忙站得笔直,眼睛直往地上瞟。

    “哎,小孩,你过来回话!”一年轻人冲她招手。

    怎么办?

    乌长离硬着头皮走过去。

    “我问你,这院子可有人住?”那年轻人问道。

    乌长离紧紧抱着自己的小树,头低得更下去。

    “哎呀,你说话小声一点。”蓝衣公子瞪他一眼,弯腰对看着乌长离道:“小妹妹,我问你,你知道这个院子有住人么?”

    蓝衣公子笑盈盈地指了指后门口。

    乌长离心跳得厉害,木讷地转头看了一眼紧闭的后门,颤声道:“我我,我不知道。”

    蓝衣公子脸上尽是失落,直起身体望一眼院墙,“无乡哥哥究竟住在哪里呢?”

    这句“无乡哥哥”令乌长离身体一颤,她小心地看了一眼这蓝衣公子,他肤白胜雪,容色俊秀,一看就知道不是一般贫苦百姓。

    “罢了,赏她些银子,咱们走吧。”蓝衣公子抬一抬手,转身走去。

    一侧的年轻人点头应答,从荷包里抓了一把碎银递给乌长离,见她手上没空,便洒在花盆里了。

    三人远去,乌长离看一眼家门,没敢进去,直直往前走出两个巷子,独自往姜婆婆家走去。

    下午吃过晚饭,乌长离蹲在姜婆婆门口思考要不要自己回去,可又担心被那几个人发现端倪,如此两难境地,令她长长叹了一口气。

    “长离。”叶无乡远远地便看见她一个蹲在门口发愣,望了望她,才抬脚走到她身边。

    “哥哥?”乌长离仰头一看,立马站起来,可她蹲的太久,脚酸麻不已,人堪堪往前扑倒。

    一只手立马揽住她,她只觉脚底一空,便落入熟悉的怀抱。

    “怎么一个人过来了?”叶无乡问她。

    乌长离一抬眼就看见他眼底的乌青,小声道:“我在后门看到三个人,他们在打探你的住处,我不敢回去。”

    叶无乡侧眼瞧了瞧她,问道:“你记得路?”

    乌长离怔了一下,点头认真道:“哥哥带我走的路我都记得。”

    叶无乡闻言默默盯了她片刻,安抚道:“别怕,那几个人不会再来了。”

    *

    城外绿水绕郭,河边行人稀稀拉拉,一处清静的树荫下一名青衣书生正持杆垂钓,神色淡然,嘴角含笑。

    手中鱼竿微微下沉,他轻一抬手,便提起上钩的鱼。

    “公子。”树下走来一个其貌不扬的年轻男人,他手里拿着两个包袱。

    “来了?”青衣书生微微一笑,用布匹接住钩上的小鱼,“这鱼儿够熬一锅好汤。”

    年轻男人看着他手里的不断翻腾却无法挣脱的小鱼,问道:“公子,晋阳王真会出手么?”

    青衣书生满心都是这条鱼儿,“哎哟,这鱼儿还想咬我!”说着就袖子里取出一个布袋,将鱼儿放进去,任凭它在袋子里扑腾。

    年轻男人着急道:“公子,我问你话呢。”

    青衣书生用干净的布擦净手心,回头对他一笑:“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强求不得。”

    年轻男人明显慌了一刻:“公子,你这话什么意思?”

    青衣书生提上脱水濒死的鱼儿,从年轻人手里取过包袱,道:“宫里那位放了大网钓鱼,鱼儿焉能逃脱?”他笑一笑,“王爷向我问策,我只说机不可失,可没说这次就是良机。”

    年轻人道:“若是大将军把兵都带走了,京中无人,以晋阳王的实力未必不能得势。”

    “都走了么?”青衣书生笑道。

    年轻人思索片刻,脸上露出惊讶之色,“莫不是……暗度陈仓?”

    青衣书生笑道:“暗度陈仓?宫里那位才不会为了一个小小弃子如此大费周折,北征是真,谋逆也是真。”他嗤笑一声,“只能说王爷有勇无谋,操之过急。”

    年轻人听不明白他的弯弯绕绕,按住他的肩膀道:“公子,你说清楚些啊。”

    青衣书生侧头看他一眼,笑道:“行丛,你说,如今雍都里面的高门贵户都握在谁的手里?”

    高门贵户?

    朝廷里结党营私之事多如牛毛,谁又能掌握全局呢?

    行丛茫然摇头。

    “前一月晋阳王请旨春猎,意在结交群臣,宫里那位却是借此一箭三雕。”

    “三雕?”行丛惊道。

    “其一,晋阳王讲排场,驱赶了南山村整村的村民,结下民怨。而据我所知,其中有三户人家是遭流放的贵族之后,其影响力非同一般。贵人竟能容许他们毗邻京都而居,恐怕是早有打算。

    “其二,晋阳王遍邀群臣,公子王孙各展神通,而日月宗此前早宣布要在贵族中选一批首领。受日月宗训练,与日月宗结势,恐怕没几个人能拒绝,就算想拒绝,也没那个胆子。”

    行丛大约明白,“所以说,贵族趋之若鹜,将自家子弟都送进日月宗,那么把柄就落入日月宗之手,而日月宗是皇帝的鹰犬,贵族此时便不能跟随晋阳王谋反。可是,要是他们早已与晋阳王勾结,阳奉阴违,送些假货进去怎么办?”

    青衣书生回头在他脑门上一个爆栗:“春猎呀。”

    行丛吃痛的捂住额头,恍然大悟:“他们都露面了的,所以没办法交假货!”

    青衣书生轻笑一声,大步走去。

    行丛掐着指头想了半晌,喃喃道:“这晋阳王还是真是有点笨呼呼的哈。哎,公子,还有一雕呢?”

    “等着看吧!”青衣书生头也不回地招了招手。

    “公子,等等我!”行丛回头一看,人已经走得老远,忙忙追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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