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花

    雍都满城细雨,路上行人仍是不减,姜婆婆说这是春雨,很是宝贵。只不过,私塾先生便不能在院中空地里讲学了,孩子们都挪到内屋中读书。

    屋檐之外烟雨朦胧,帘幕一般覆在门口。

    乌长离望着雨水发呆,恍惚间,一个黑影从堂前闪过。

    她怔了一下,偷偷往窗外望去——竟然又是那天的男孩。

    前面五日他都没有再来,大家都以为他被打怕了,再不敢进来,想不到今日还是来了。

    不过看他走来的方向,这一次像不是从高墙上翻进来,而是从隔壁院子翻进来。

    鬼使神差般,乌长离悄悄挪动椅子,往后一仰,便看见男孩垫着脚在雨里折花。

    细雨如织,白茶花树早已浸上雨珠,那男孩轻轻折枝,雨珠洒了他一脸。

    “小贼又来了!抓住他!”一声高喝,三五仆人又冲进来。

    这一次那男孩没有再与之纠缠,抱着花拔腿就跑,在院子里绕了好几个圈子,十分灵巧地从小门钻了出去。

    “还跑!给我站住!”

    “那几个站着做什么!抓贼啊!”

    这男孩一连十几天的举动让孩子们十分好奇,几个好事的小孩不顾老先生脸色,冲出去看热闹。

    “岂有此理!都回来!”老先生急得直跺脚。

    其余孩子见势也应声跑出去,乌长离看了看老先生气得发抖的胡子,忍住心里的好奇,还是没敢乱动。

    “你们这些无知小儿!”老先生一甩手,掷下毛笔气哄哄地走进里屋去。

    既已没人看管,乌长离也跟了出去。

    这不出去还好,一出去才发现原来满院子人都在。

    男孩抱着花拼命跑,仆人们举着笤帚奋力追赶,从内院赶到外院,外院门口的小仆围追堵截,男孩无处可逃,望了一眼高墙,竟是冲过去爬上杏树,意图从树上翻出去!

    “给我抓住他!”陈掌事提着砍刀跑出来,气得满脸通红,眼神像是要吃人。

    男孩子见人全部追上来了,将花枝咬在嘴里,抱起树干往上爬,然而这杏树被人修过,底下的树干好长一截,没有半点枝丫,男孩刚爬上几步便滑了下来,护院一只手便将人提了起来,回身将人摔在地上,仆人顺势拿着棍子围住他。

    院里的孩子、大人全部围到外院里来,连雨伞也不打一把,一个个伸长了头去瞧那孩子。

    “拿去官府!拿去官府!”陈掌事扒开人群用砍刀指着男孩骂。

    男孩匍匐在地上,双手紧紧抱着怀里的白花,胸脯剧烈地起伏。

    仆人举起棍子按住他,这时门口传来一个女声:“住手!”

    众人惊愕,抬眼望去,一个瘦弱高挑的年轻妇人拄着木杖走进来,脸上浮着一层病态的绯红。

    院中一时鸦雀无声,只等那妇人一步一步吃力地走到男孩跟前。

    乌长离从缝隙中只能看见病妇双眼通红,丢开木杖跪了下去。

    妇人拉起匍匐在地的男孩,那男孩见到人立马笑起来,“娘,你看……”

    “啪!”

    男孩刚欢喜地举起他的手里的花,妇人便狠狠一巴掌打在他脸上,双眼的泪水一齐滑落。

    众人惊愕。

    “你怎么这么不懂事?你为什么就是不懂事呢?”妇人颤抖的手按在男孩肩膀上,哭着对他说。

    男孩错愕非常,颤了颤眼眸,又把花抬起来,挤出一个笑容,说:“娘,爹的花,净儿折回来了。”

    妇人泪眼婆娑地看向那只剩半朵的白花,既笑且哭,半晌才抬手轻轻触碰脆弱的花朵,刚一碰,那花瓣就顺着手坠落,贴在妇人的粗布衣服上。

    “你爹爹都不在了……要这花又有什么用呢?”

    乌长离看着那花儿又落一瓣在妇人衣上,一咬牙,回头冲进内院。

    妇人颤抖着手捧住男孩发红的脸,靠近轻轻吹了吹,眼里尽是心疼道:“娘打疼你了。”

    男孩抓住母亲的手摇了摇头,“娘,净儿一点也不疼,真的。”他低头看怀里的花朵掉了好些,擦了擦眼泪又说,“娘,爹的花还有呢,我去求先生,让他多给我们一点花。”

    “傻孩子……”妇人眼眸微颤。

    乌长离护着怀里的东西冲过人群,跑到妇人和男孩身边:“给!我……只能折到这一朵。”

    她小心地用手挡在花上——因为这时雨越下越大,她怕花被雨水浇散。

    男孩转头看向那花,眼里不知是雨还是泪,小心翼翼地接过去捧给妇人:“娘,你看这花,好不好看?”

    妇人看着儿子的脸,极其温柔地笑起来:“好看,你爹爹种的花是最好看的。”

    她轻轻抱住男孩,忽得眼神一滞,猛然吐出一口鲜血!

    “娘!!!”男孩惊叫出声。

    众人这才惊醒,有的慌乱跑开,有的冲出去请郎中,轰然散去。

    “快!请郎中,请郎中!”

    乌长离呆呆地立在原地,看着男孩扑在昏厥的母亲身上不停哭喊。

    “娘!娘!你醒醒!”

    地上的血在雨水中蔓延开来——像一朵盛开的红莲。

    *

    乌长离受了不小的惊吓,又淋了雨,在姜婆婆家躺了一日才能下床,还好叶无乡一直没过来,不然又该让他担心了。

    今天阳光甚好,乌长离踱出门口晒太阳,刚走到河边柳树下,身侧就有人喊了她一声:“喂。”

    乌长离转头一看,原是那日的男孩,他脸色寡淡,额头上的伤疤还结着痂。

    他手里抱着一盆小树。

    “啊?”乌长离愣了愣。

    男孩一言不发地将盆栽塞到她手里,看着她道:“这是我娘留下来的花,她临终前叫我送给你,多谢你前日替我娘折花。”

    临终?!

    乌长离惊愕非常,抑制住内心的震撼,低头将盆栽递回去,道:“你娘的东西一定很宝贵,我不能收。”

    男孩没有接,只道:“我娘说了,做人要知恩图报,你收着吧。”

    乌长离左右为难,男孩看她一眼,转头就走。

    “等等!”乌长离不知哪里来的想法立马喊住他。

    男孩不明所以地转过身来,“做什么?”

    “你一个人……去哪里?”乌长离问。

    男孩打量她片刻,“一个人又不是不能活。我走了。”言罢扭头就走了。

    乌长离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里很难过。

    或许是因为她和他一样,都失去这世上最亲爱的人……都只身一人。

    她垂着头转身,视线里出现一双脚。

    “那人是谁?”叶无乡问道。

    乌长离惊了一下,抱着盆栽小声道:“私塾里认识的……朋友。”

    叶无乡见她脸色很是憔悴,并不相信她的话,问道:“究竟怎样了?”

    乌长离咬住嘴唇,垂着头道:“他的……他的娘亲也走了。”

    叶无乡闻言微怔,眼底闪过几抹暗色,片刻之后才牵起她的手,淡淡道:“回家吧。”

    *

    仇秋醒来时头疼欲裂,刚睁眼,发现旁边还躺着一人——是昨日同他喝酒的中年人。

    “嘶……”他爬起来倒吸一口凉气,左右观察一周,发现这里是一间马棚,满地都是马粪和稻草,奇异的臭味立即充斥他的鼻腔。

    这时中年人也醒了,“哎呦我这脑袋……哎,小弟,你也醒了?”他见了仇秋倒是哈哈一笑,有些费劲地站起来。

    仇秋回身看他,响起昨日之事,忙道:“大哥,昨日的酒钱,我回头一定补给你。”

    中年人明显还没缓过神,挠了挠后脑勺才想起来,笑道:“酒钱?哦哦哦,好说好说,当大哥请你!”

    他蹲下去清点自己的行礼,喃喃自语:“还好还好,都还在呢。”

    仇秋心里还是过意不去,问道:“大哥,你家住何方,我回中原得了钱送上府去。”

    中年人背对着笑道:“我嘛,呵呵,我现在恐怕也是没有家的人了,不妨事,小弟勿要牵挂还钱一事,在江湖上行走,互相帮衬也是应该的。”

    仇秋闻言愣住,问道:“大哥的家人呢?”

    中年人提起行李笑道:“嗐,这事说来话长,来日再同你解释。哎,小弟,可是要回会稽?”

    仇秋想起他说他也住会稽,应道:“不回,四处走走。”

    会稽是鄢族先辈发源之地,后来鄢族四处迁移,会稽也被中原朝廷同化,仇秋其实也不知道自己还算不算会稽人,所以昨日之言也只是托词。

    中年人朗声道:“小弟小小年纪怎么总是愁眉苦脸的?若是不嫌弃,不如同我去蜀州做生意,那儿山水秀丽,天高皇帝远,也自在清闲!”

    仇秋现下心里很乱,报仇不得,报恩亦是不能,真不知下一步该如何是好。

    “多谢大哥美意,但我确实没想好去往何方。”他道。

    “哎,想不通的时候就该出去多走走,见得多了心里也就开阔了,到时候什么乱七八糟都能想通,”中年人把行李丢给他一件,“走,跟大哥出去闯闯,想通了再自己走!”

    仇秋愣愣地看着手里包袱。

    是么?

    他沉思良久,提上包袱跟上中年人的步伐,二人一齐走上南下的官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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