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衣

    苍茫大地上起伏的高山如同野兽匍匐,延绵数百里,是拱卫帝都的天险,也是阻塞雄鹰的牢笼。

    一人策马急奔,冲至一棵高树下翻身下来,剧烈地吐出一大口鲜血。

    “该死!”仇秋一拳打在树上,手背登时皮开肉绽。

    霍兰缨惨死在他面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杀了叶无乡!”

    仇秋擦去嘴角的鲜血,抽出腰间弯刀,对着肩膀上的伤口划开两刀,将被毒药滋伤的腐肉剜去,用白布胡乱裹上,鲜血瞬时就浸湿了布匹。

    他的手法狠厉,仿佛割的不是自己的身体。

    忽然,背后的芦苇中响起声音,仇秋警惕地跳到马旁,怒喝道:“滚出来!”

    芦苇中缓缓走出来一个高壮的中年人,他也牵着一匹马,脖子上系着一枚狼牙。

    “仇秋少侠,久仰大名。”

    这人单手抱胸,十分客气。

    仇秋眯着眼睛看向他,“你是什么人?”

    “在下吐库韩,想同少侠交谈几句。”他的声音沉厚,态度真诚,仇秋只哼了一声,示意他继续讲。

    “周朝无道,天下苦之久矣,在下听闻少侠的母族鄢族也为周朝屠戮,何不与我们一道起义反之?”

    吐库韩开门见山,毫不遮掩。

    仇秋瞧着他冷哼了一声,“看你模样似乎是北域之人,我仇秋还不至于与虎谋皮,帮助外族南下!”

    “少侠误会了,”吐库韩道,“在下的确生在北域,但从小受许施公教养,许施公被周朝酷吏折磨而死,在下立誓为他报仇,在下现已投奔幽州的扶天帮,助帮主招募天下豪侠,共谋大业。”

    “扶天帮?没听过!”仇秋嘲道,“我仇秋向来独来独往,不需要任何同伴!”

    “少侠当真豪气,但一个人是成不了气候的,正如前几日你同霍女侠杀入盛王府,霍女侠不幸罹难,功亏一篑。”吐库韩直言道。

    仇秋握住刀柄,冷声道:“你想死?”

    吐库韩不做任何防备,依旧平静道:“少侠,只有推翻周朝,我们才能得到真正的平反,那才是真正的报仇雪恨。”

    仇秋沉默不语,良久,将刀狠狠地插回去,翻身上马,只留下一句:“我自有主张,用不着谁来教我!”

    吐库韩看着远去的少年,在黑暗中默默地笑。

    *

    乌长离听宋烛的话在楼底下守着药罐,里面正熬着她的药。

    药在陶罐里咕噜咕噜的响着,翻滚的白气消散在阳光底下,一只小鸟在近旁的枯树上喳喳地叫了两声。

    今天的天气很好,万里无云,日光朗照,她蹲在地上,身上披着狐裘,十分暖和,但手还是凉凉的,忍不住伸到炭火旁烤火。

    “宋烛呢?”

    乌长离背后响起声音,她闻言转头,叶无乡正提着剑走来。

    “叶大人,”她站起身,把手缩回狐裘里,“宋大夫说有事情,先出去了。”

    叶无乡今天换了一件淡蓝色的便服,整个人显得更加年轻俊秀,身上的戾气被掩去许多。

    他走过来拉住乌长离的手臂,另一只手握住她的下巴,轻轻往上一抬,看向她脖子上淡红的伤痕,问道:“还疼吗?”

    乌长离缩了缩下巴,“不疼了。”

    她小心翼翼地看他一眼,见他神色疲倦,没敢多说。

    “嗯,”叶无乡淡淡地应了声,兀自坐到台阶上,背对着她说:“你先上去休息,药熬好了给你端上来。”

    乌长离看着他的背影,“好。”随即转身上楼去。

    叶无乡回来了,她有点不敢再爬上那张床,因为听宋烛说这间屋子是叶无乡的房间,她不敢放肆,只爬到椅子上坐着,抱着手望向远处的山峦发呆。

    不多时,叶无乡走进来了,他手里端着热气腾腾的药,草药的气味很快弥散开来。

    “来,把药喝了。”叶无乡把药放在桌上,自己坐上另一边的椅子。

    乌长离看了他一眼,双手捧着碗吹了吹,才一饮而尽。

    她不知道是听谁说的,这种苦的东西一口喝下去会不那么苦涩,但这一碗药在她舌根酸苦的回味还是令她干呕了一下。

    “唔……”她忙捂住嘴,怕自己真吐出来。

    这时面前伸来一只冷白的手,修长的指头张开,手心躺着一块方糖:“糖。”

    乌长离想起那天晚上他塞进她嘴里的那颗糖,大约也是这种。她看他一眼,才抬手将糖放进嘴里。

    乌长离以前在学宫里只吃过一次糖,那是学宫祭酒的大小姐过生辰,给全学宫的仆人都发了东西,乌长离领到的是一颗糖,那糖上面镶着一颗红枣,软绵绵的,很好吃。

    这颗糖并没有红枣,但是非常甜,融化的糖水流进喉咙里很快就遮盖住了草药的酸苦味。

    叶无乡转头看向她,眼神落在她的衣服上,道:“去买几件衣衫。”

    乌长离木讷地点点头,跟着他走了。

    叶无乡没有走正街,而是从府宅后门出去,穿过几条小巷子,来到一处冷清的成衣铺子。

    乌长离快步跟上他,刚走进门,一个黄衫的中年妇人挥着帕子走过来,笑脸相迎:“客官要点什么?”

    叶无乡伸手拉住乌长离,道:“给这个小孩买三件冬衣。”

    老板娘捏着帕子看了看乌长离,面露难色:“哎哟,真对不住,我们这没小女娃穿的衣服,”她瞧了眼叶无乡,好心提醒说,“公子怕是不常带孩子吧,这个年纪的娃娃,都是裁衣服穿,成衣是不常有的。”

    叶无乡默然,片刻才道:“多谢老板。”

    随后便拉着乌长离走了。

    乌长离心生歉意,觉得自己给别人添了好大的麻烦。

    从前在学宫,管事婆婆都是把大孩子穿不了的衣服换给小孩子穿,一辈一辈的轮着来,刚好可以节省布料。只不过乌长离生得比同龄人瘦小,衣服常常是大一圈,穿在身上并不合适。

    叶无乡没有察觉乌长离的心情,大踏步往西街走,很快来到一家衣庄。

    这次的老板是一个短小精悍的中年男人,眼睛眯成一条缝,笑问:“公子做衣服?”

    叶无乡:“给她做三件衣服。”

    “好,好。”

    老板连忙招呼一个年轻姑娘过来,那年轻姑娘看见叶无乡,脸唰一下红了,低着头去拉乌长离,叶无乡却先一步抓了乌长离按在身后,神情冷峻:“你做什么?”

    年轻姑娘他这生硬的语气吓了一跳,哆嗦道:“……给,给小姐量,量身形……”

    乌长离仰头看向叶无乡,只觉他身上的寒气又增了几分。

    老板忙过来打圆场:“公子勿怪,公子勿怪!小荣给这位小姐量量尺寸,衣服才贴身。”

    叶无乡看了看那姑娘,松开乌长离,低头对她说:“我在外面等你。”

    乌长离呆呆地点点头。

    小荣怯生生地抬起手,不再敢碰乌长离,小心道:“小姐,里面请。”

    这位小荣姑娘手脚麻利,很快便量好了,将长度告诉老板,赶忙溜回后院去了。

    老板记下数字,问道:“小姐要什么花色?”

    乌长离看了一眼叶无乡,见他不出声,便应道:“随便什么都可以。”

    老板明显愣了一下,又笑起来:“小姐真是随和,您看这三样怎么样?前几天也有小姑娘来做衣服,就是选的这种颜色呢。”

    乌长离没什么心情看那布匹,随口道:“都可以。”

    “好勒,”老板笑道,“公子,衣服一天后才能做好,您看,是小的给您送到府上还是?”

    叶无乡从怀里掏出一锭金子放在柜上,“一日后来取。”

    老板还没见过这样豪气的客人,脸上的皱纹笑得挤在一起,“公子稍候,小的给您找……”

    “不必了。”叶无乡截断他的话,牵住乌长离的手转身离去。

    雍都毕竟是帝都,街市上车水马龙,乌长离只是从巷口望了一眼,便见到四五驾马车交错而过,举着五彩天灯的小贩连声吆喝。

    好热闹。

    但叶无乡带她绕开长街,从另一条小巷回到府邸。

    乌长离觉得叶无乡一定很不喜欢人多的地方,他的人跟他的府苑一样,冷清,空旷,荒凉。

    回到小楼时,宋烛正倚在栏杆上玩她的头发,脚底下放着几袋药。

    “哟,上哪去了?”宋烛笑道。

    叶无乡看向她,松开乌长离,转身推门进去:“买点东西。”

    乌长离仰头看向宋烛,轻轻地对她笑一笑。

    这两天一直是宋烛在照顾她,宋烛长得很漂亮,性格开朗,幽默风趣,乌长离和她在一起很放松、很开心。

    宋烛对乌长离眨眨眼睛,活像一只狡黠的狐狸,“小长离,过来姐姐看看。”

    乌长离应声走过去,宋烛握着她的手搭了搭脉。

    她摸摸乌长离的头顶,“嗯,看来是好好喝药了。”

    随后便提起药,牵乌长离进屋去,兀自坐到桌边,问道:“叶大人,小长离的药方你看了么?”

    叶无乡从里屋出来:“什么药方?”

    乌长离一惊:坏了,忘记说了!

    叶无乡下意识地看一眼乌长离,问道:“药方在哪?”

    宋烛拍拍乌长离的手,“小丫头,叫你跟大人看的药方呢?”

    乌长离讪讪地从椅子上跳下来,从怀里取出纸张递给叶无乡,怯怯地道:“大人请看。”

    叶无乡接过浏览了一遍,问道:“要喝多久?”

    “先喝三个月看看,到时候看情况另开方子。”宋烛道。

    叶无乡“嗯”了一声,将药方叠好放进怀中。

    “叶大人,里面有几味药不大好买,你注意一下。”宋烛提醒道。

    “无妨,我会想办法。”叶无乡应道,他走出门往天上望了一眼,“宋大夫何时离开雍都?”

    宋烛:“明天走,老爷子催得紧。”

    叶无乡顿了顿,“嗯。”

    乌长离默默听着,眼神在二人之间来回。

    宋烛看着乌长离,笑道:“小长离,姐姐要走啦,以后就不抢你吃的了。”

    她笑嘻嘻的,乌长离却生出一种不舍之情,眼巴巴地看着她。

    “按时吃饭,好好喝药,姐姐过两三个月再回来看你。”宋烛许是感到她的情绪,开口安抚道。

    乌长离认真地点一点头。

    两个月?那很快的。乌长离心里想着。

    宋烛起身走出去,对叶无乡道:“叶大人,告辞啦。”

    叶无乡点头示意,“宋大夫慢走。”

    宋烛对乌长离摆摆手,转身离去。

    乌长离闷闷地坐着,这时天已经灰蒙蒙的了,屋子里没有灯,更加阴暗。

    叶无乡从楼下端来一碗羹,放在桌上让乌长离自己喝,接着边到旁边点燃一盏灯。

    乌长离默默喝汤,心头像是被什么堵住,闷得厉害。

    叶无乡又下楼去了,搬来几床老旧的棉被。

    乌长离喝完羹汤,正准备把碗拿下去,却被叶无乡止住:“放那别动,进屋睡觉。”

    他的语气几乎是命令式的,乌长离只好照做。

    叶无乡把棉被铺在地上,乌长离沉默地看着他。

    他坐到棉被上,对她道:“你睡床。”

    乌长离攥着衣角,低头爬上床去,乖巧地钻进被子里,双眼望着房顶的横木。

    叶无乡抱剑躺在地上,身上只盖着一床薄薄的棉被,他身形修长,半条腿斗露在外面。

    “我要离开一段时间,”叶无乡突然说话,“自己会熬药吗?”

    乌长离转头看他,“会。”

    “嗯,”叶无乡道,“出后门右转有几家饭铺,饿了自己去买饭,钱都在柜子里。”

    “哦。”乌长离小声道。

    “衣服我取了放在后门口,明天下午自己去拿。”

    “嗯。”

    屋子又静默了几分钟,“不要跟任何人走,我尽快回来。”

    “……哦。”乌长离声音里带着哭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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