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崖

    黑袍侍从立刻抽出腰间宽刀,刀尖直指她而来,却被南宫姣手中带起的铁链狠狠一震,碰撞的铮鸣声直冲耳膜,他手臂被余力震开,险些握不住刀柄。

    南宫姣勾唇,“他说,若是我肯抛弃所带之人独自逃离,早就逃出生天,你瞧,我现在不就是孑然一身了?”

    “来人!给我摁住她!”

    黑袍侍从只觉得南宫姣的力气前所未有地大,大到他无法抗衡,加上自己和她通过铁链绑在一起,她的任何动作,都能轻而易举带动他,别说好好出招,他连站都站不稳!

    狭窄倾斜只供一人通过的小道上,南宫姣灵活避开身后伸过来的手,就着铁链与他对招。

    “你若现在松开我,就不带你一起跳下去,如何?”

    “我不怕死,你也不怕吗?”

    到手的人脱离掌控,黑袍侍从目眦欲裂,“若让你逃走,我还不如死了!”

    南宫姣啧了一声。

    “那便怪不得我了。”

    打斗让身躯紧绷,她身上未好的伤口皆崩裂开,血从多处争先恐后涌出来,有些随着她的动作甩在山壁上,有些顺着身子流下,浸入脚下泥土。

    面色惨白至极,眸中却似熊熊燃着两把火焰,嗜血地兴奋。

    铁链再次狠狠劈上刀刃,刀身与铁链都崩出裂纹,黑袍侍从只觉得虎口一阵钻心的痛,手控制不住一松,宽刀飞出去,在空中碎成两半,掉下山崖。

    趁着他踉跄,南宫姣猛然跃起,身体横在半空,脚一蹬山壁,后背向外,扯着他向外飞去。

    前后的灰衣人与燕昀王军惊骇地瞪大双眼,可峭壁过于陡峭,稳住自身都费力,他们无计可施,只能眼睁睁看着。

    南宫姣目露凶光,腾空停滞的瞬间硬生生调整身位,倾力一跺黑袍侍从的腰腹部,跺得他口喷鲜血的同时,两人之间的铁链顺着之前的裂纹断裂。

    黑袍侍从自空中急速掉落,南宫姣迟了些,但不过眨眼,就都从山崖上人的视线中消失。

    山间恢复寂静,既未听到掉崖之人的叫喊声,也未听到落地的响声,恍惚间,好像之前什么都未发生,只是凭空消失了两个人。

    离得远的,甚至都还不知道怎么回事。

    在南宫姣的感知中,腾空向下的过程极其漫长。

    因着那一脚,让她离山壁极近,可是一个个石块垒砌的山体在她眼中飞速倒退,疲倦无力铺天盖地裹挟着她的身体,她仿佛灵魂出窍般,一时甚至无法感知手脚的存在。

    似是一瞬,又似是许久,猛然惊醒一般,她掏出怀中的匕首,十指紧攥,奋力向山壁割去。

    若不如此,越向下山体越向外延伸,到一定程度,她整个人就会直接砸到石头上,到时候不死也得死了。

    一只手臂很快没了知觉,她竭力让另一只手臂也握上去。

    拼命稳住身子。

    如此,她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

    只是山崖实在太高,跳崖生还,比她想象的,难了太多。

    赤藤面具绑带松了,□□涸的血黏在脸上。

    体力与精神都到了极限,神智越来越模糊。

    恍惚间,她似乎听到了滔滔不绝的水流声。

    到崖底的大河了吗?

    她想。

    然而,全身透支的情况下,她就算睁着眼,视线也一片模糊,意识也无可逆转地被拉入黑暗。

    黑石铸就的匕首异常坚硬且有韧性,刺入山石磨了这么久,到了现在,才有些钝了。

    南宫姣也再没有力气把匕首往山石中刺了,她不知自己坠落的速度减缓了多少,也不知耳边的水声是不是幻觉。

    紧握匕首的双臂软塌塌地扭曲垂下,彻底没了意识。

    ……

    日升日落,南宫姣再有知觉时,周围一片黑暗,浑身冷得几乎僵硬得动不了,看了看身后汹涌的河水,咬牙往岸上远一些的地方挪。

    这是被水冲到了岸上,只是不知道究竟冲了多远。

    感觉身下的土壤石块都要比自己的身体暖和些。

    夜晚不止的风又刮了起来,衣裳被河水泡过,现在又冷又沉。

    挪一会儿歇一会儿,两只手臂还是完全没有知觉,南宫姣索性翻过身子,用后背和双腿艰难向山体的方向蹭。

    河与山之间的斜坡不算平缓,一会儿,她便力竭,连挪也挪不动了。

    只能躺在原地,看着天上的星月。

    两侧的山崖将大部分天空掩去,以她的角度望过去,月亮被割得只剩一半,布满星子的天空长长一条,向左向右都看不到头,真像传说中的银河。

    美景悠然,静悄悄的只有风声水声,天地间一片浩瀚苍渺。

    也挺好,她想。

    活了一世近二十年,大多数时间只要有一丝余力,都在竭尽全力地争,现在终于连一丝气力也没有,轮到听天由命了。

    不知道哪一方会先找到她。

    如果是灰衣人,那她算得上是白逃了,如果是澜瑛阁,就说明她的决定没错。

    还有一种可能,两边都没有找到她,她不知道能不能缓过来力气,不然不是饿死便是被伤势拖死。

    发生太多事,一时竟也想不起来除了昏迷这段时间究竟有多少个时辰没合眼了,充饥的干粮倒是才吃不久,但她疼的地方太多,有些分不清腹中有没有饥饿之感。

    罢了,说好听天由命,想那么多做什么。

    奔波忙碌也这么久了,正好安安静静一个人待会儿。

    累了便睡,醒了就看天,运气好,还能看到太阳。

    想着想着,思维混沌,不知不觉又昏了过去。

    这一回,却是怎么都醒不来了。

    意识被困在身体中,感到彻骨的寒冷,就像被扔到冰窖里面,止不住地全身发抖,牙齿打颤。

    理智清醒一些的时候,隐约意识到自己应是发了高热。

    受了那么多伤,精疲力竭,又在河水中泡了个够,那么多的伤,指不定都发炎了。

    想到这儿,南宫姣不由有些遗憾,随后便是委屈。

    怎么,连看看太阳这样简单的愿望,到头来都实现不了呢。

    早知道,她就去灰衣人老巢和那个变态的宫敛周旋了,深入敌腹,左右都是死,还不如死前拉上宫敛。

    不仅彻底报了仇,而且能为澜瑛阁,为永陵,甚至为燕昀,彻底铲除这个后顾之忧,总比现在这样毫无意义地好。

    浮起的意识没维持多久,又沉入黑暗。

    这一回,她做了一个梦。

    梦中一片白茫茫。

    是到了白天吗,能看到太阳了吗。

    她模糊地想。

    可她仰头仰了好久,看得眼睛都睁不开了也没有看到什么太阳。

    她好像流了泪。

    身体感觉到一个温暖的怀抱。

    南宫姣回头。

    是父皇拥着母妃,母妃再拥抱住她。

    侧头,旁边姨母笑吟吟看着他们三个,眸中满是温柔。

    不对,父皇母妃还这么在一起的时候姨母还没变成俪妃呢,怎么穿戴得这样华贵?

    下一瞬思绪便被母妃轻柔的嗓音吸引,“姣姣,你终于回来了,随我们走吧。你祖父舅舅都在家中等我们呢。”

    南宫姣视线移到满脸笑意的父皇身上,喃喃道:“……阿耶?”

    父皇看她终于注意到了他,笑意瞬间飞扬,重重“哎”了一声。

    母妃柔软温暖的掌心抚过她的头发,轻轻揉了揉,“没事的,别怕,你父皇以后都会对我们好的,不会再变了。”

    南宫姣对上母妃的眼眸,那里仿佛盛满了整个世界的春水,包裹着托起她,抚平她的满身伤痕。

    南宫姣唇瓣微微张开,泪水从湿润的眼眶中涌出来。

    贵妃低下身子,就像小时候一样,耐心地为她拭泪,拥抱住她,手掌轻拍着她的后背,口中哄着:“好了好了,姣姣乖,别伤心,以后呀,父皇母妃,还有你祖父姨母舅舅,都陪着你呢,咱们再也不分开了。”

    她将下巴搁在母妃的肩上,鼻尖满满是记忆深处久远的馥郁暖香,父皇也拿出了帕子,俯身为她擦着眼泪。

    捏她的脸蛋,“别哭喽,再哭咱们皎月公主就不美了。”

    南宫姣却哭得更厉害了。

    小时候,这一招总是屡试不爽,阿耶这么一说,她哽咽不止也要停下来,还一定要洗脸照镜子,生怕真的会变丑。

    她以为自己早就忘了。

    此时记起,方知,原来小时候,她也是一个那么爱美的小女童啊。

    后来……后来啊,在武力还未修得圆满时,美貌便是她最锋利的武器,引诱、乘其不备以毒杀人,再做出重重假象,活得忘记了往昔所有唾手可及的优待宠爱。

    只余满心仇恨。

    于是总是希望,以后天下万民都不要再有和她有一样的遭遇。

    她也是这么付诸行动的。

    可这条路,真的太长太长,她真的能走到吗?

    母妃的话语响在耳边,“……有我们呀,以后我们姣姣只负责开心就好了,不用再这么辛苦了。”

    辛苦?

    南宫姣怔怔,她……辛苦吗?

    一直以为,走在自己所求的路上,从不会辛苦,甚至应感谢上天给予的机会。

    为何要言苦?

    不应言苦。

    可此刻的她,慢慢抬起了手,回抱住了母妃。

    父皇与母妃一人拉着她一边的手,对她说:“我们要回家了,姣姣,来,给姨姨说再见。”

    南宫姣回头,看着姨母笑着向他们挥手。

    她惶然问:“姨母,不随我们回家吗?”

    头发又被揉了揉,“傻孩子,姨姨还有自己的事要忙呢,过几日便回来了。”

    “南宫姣!”

    是谁在声嘶力竭地唤她,声音好远,有些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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