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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贵之物(四)

    “月羽大人...月羽大人,你在吗?”

    灵衣意识模糊间听见有人在唤。

    “你笑什么。”

    “没什么,就是觉得这样坐在一起,即使隔着距离,也觉得离你格外得近。”

    那是一道从未听到过的,温柔如暖风的女声。

    灵衣一个激灵猛然睁开了眼。

    周围的环境熟悉又陌生。

    果然,她又进入了前人的世界。

    “我喜欢这里的风,这里的树,这里的湖水。”

    与一开始听到的声音不同,那是另一道陌生的声音,清脆而甜腻。

    .......

    “我不害怕什么诅咒,我可以靠近你吗?就一次。”

    这是第几个少女,灵衣已经分不清了。

    “不可以。”他是这么说的,却没有阻止那个少女尝试着靠近他。

    月羽虽面无表情,可灵衣分明看到他紧张得把衣角攥得皱巴巴的。

    于是她看到,少女每走一步,手上的关节便蓦然折断一处,她每靠近一步,腿上便折一处,可她喘着大气,忍着剧痛也要朝他走去。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她看到他慌乱地喊道。

    他颤抖着身子,明明很想冲上前来扶住她,却不得不一步一步向后退。

    “就这一次,好吗?”

    于是他停了脚步。

    不知是在哪一秒,温热柔软的什么终于投入他的怀中,他从来没有感受过,这么炙热的温度,属于人类的触感,那么温软,又那么易碎。

    “我终于,摸到你的温度了。”

    少女不顾嘴角涌出的鲜血,笑着捧着他的脸庞,脸上是那般幸福洋溢的模样。

    最后满身鲜血地倒在他的怀中。

    ......

    “为什么要挡着脸呢?”

    “我样貌丑陋,不宜见人。”

    “我不怕!”

    可少年只是沉默地偏过头去,少女依旧没能得逞。

    不知是多久以后。

    “你想看吗?另一边脸。”

    “可以吗?”少女兴奋地从地上跳了起来。

    于是她看到,被头发遮挡下的面容洁白无瑕,就像是上好的良田美玉。

    “明明很好看啊。”她听到他这么说,声音却不知为何变了调,“你想说,对吧?”

    她看到他眼角的泪沿着他脸颊的轮廓滑落。

    为什么你会知道呢?她想问。

    可是脑袋却越来越沉,她感觉到,自己的记忆好像在消失。

    ......

    “为什么,你可以保护我,却不愿意对我笑?”

    .....

    “为什么,你可以在暗处守着我,却不愿意靠近我?”

    ......

    “我可以看看你的样子吗?我从来没见过你完整的面容。”

    ......

    相遇,相知,相爱,然后清除她的记忆。

    不知道这样重复了多少世。

    月羽似乎早已麻木。

    于是不知从哪一世开始。

    “劝你尽早离开这里,这不是什么好地方。”

    于是那一世,他便再也没见过她。

    ......

    “凡人禁止踏入此地。”

    于是那一世的她果真想被惊吓的小兔子一般拔腿就跑,只是偶尔还是会找他玩耍,然后重蹈覆辙,最后被清除记忆。

    ......

    “不要越过那条线。”

    于是这一世的她又一次失去了记忆,再一次离开了这片森林,直到某一天。

    “不知为何,这里让我觉得莫名的熟悉和安心,我要结婚了,我听说这里有神明,希望神灵能祝福我。”

    他躲在暗处迟迟不敢现身,直到她远去。

    他承认自己是个懦夫,只能看着她越走越远,吐出支离破碎的语句:“祝...你...幸福。”

    .....

    不知又是第几世,或许是前世的阴影或者什么,她这一世真的没出现过,当他悲痛又庆幸再也不会打扰到她平静的生活时,在岁月慢行的某一天,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闯入了这无人之地。

    “不知为何,虽然从未来过这里,但内心却一直告诉我,一定要来,有个人在等我。”

    “我来了。哈哈。”那位老奶奶脸上挂着和蔼慈祥的笑容,不难看出她年轻时也一定很爱笑,岁月的痕迹没有将她的温柔减去半分,她用着缓慢的声线诉说道,“这样,我就死而无憾了。”

    他站在她身后,三缄其口,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睡在树下,等来了安详长眠,也没能等到他出现。

    ......

    “我的罪孽深重,在此处镇妖赎罪,经年累月,妖物的污秽诅咒早已浸透了我的身体,与人类接触会给我造成麻烦。”他抚摸着身后的树干缓缓起身,他侧着身子,因为头发遮挡,让人看不到他的脸庞。

    或许这又是下一世。

    “我没有朋友,也不需要朋友。你快走吧。”

    他说着或许曾经说过好几十遍的话,一副生人勿进的模样。

    “奉劝一句,最好离我两米远,近一步沾上诅咒,那可就不怪我了。”他的语调很平静,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一般,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可是为什么,你的眼神总是这样悲伤好像随时都要落泪,为什么你的神经总是这样紧绷不敢松懈,为什么嘴角的弧度总是向下弯?

    她听到那位少女在心里说。

    “这太残忍了不是吗?”她看着他,突然有了想落泪的冲动,“付出了一切,却没有一个人知道,没有一个人记得。”

    “牺牲,不一定是为了让人铭记。”

    他这般告诉她。他不后悔。

    “不管怎么样,我会记得你的!我会一直记得你的!月羽!”

    “嗯...”他转过头来,露出了完整的脸颊,对着她笑,温柔的笑意被清泪浸透,“我相信你。”

    眼前的少女对上了那双纯净清澈的双眸,她的月羽大人果然如她想象中的一样好看。

    只是为什么,她的眼睛越来越重,重得无论她怎么用力都抬不起来。

    为什么,她脑海里与他有过的曾经电光火石般闪过却怎么也抓不住。

    为什么,她总觉得自己失去了什么,遗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想不起来了。

    ......

    大抵是记忆中的情感太过悲痛,直接将灵衣震出了记忆。

    “呼!”灵衣猛然惊醒,却发现自己眼角有湿润的痕迹。

    眼前的火堆还没烧尽,残留的断肢已经没办法燃成大一点的火,只有微弱的火光还在苟延残喘。

    “为什么,要让我看你的记忆。”

    她盯着眼前背对着她坐得挺直的月羽问。

    活着的人如果潜意识里抗拒,她是没有办法单向读取他人的记忆的。

    “我是个倍受诅咒的人,靠得越近,受到的诅咒就越深。”

    她听到他微喘的声音,像是极力压制着什么。

    “哈哈...你见到的吧,只是靠近我一步,她就开始不停地吐血,只是走近我,鲜血就已经浸透了她的衣服,她最后仅剩的力气,也只够抚摸一下我的脸庞。”

    为什么知道靠近我会如此,也心甘情愿,觉得满足?泉,为什么。

    “然后不负责任地死在我的怀里,你说我体温温暖,可我用尽全力拥抱你,也阻止不了你一点一点在我怀里变冷。哈哈。”

    变调的声音嘶哑难听,宛如乌鸦的嘶鸣。

    灵衣知道,这并不是在对她说。

    “我并不能离开此处。”他的语气又趋于平缓,好像刚才那个接近疯魔的人不是他。

    这座小岛能如此安稳,得益于他的镇压,他不能为了一己私欲而不顾其他人的性命。

    “我曾一次又一次...消除了她的记忆,可她又会一次次地来到这里,与我相遇,然后再次相爱,最后...再被我清除记忆。”

    他的背挺直,背影却透着一丝落寞,犹如一头骄傲的雄狮,喜欢故作坚强的昂首离开,却在无人的转角独自舔舐伤口。

    “可如果她愿意如此呢?”

    那又如何呢,就像当初她唯一的亲人遭受苦难,她蹲着树下那样无助地哭喊着,他明明近在咫尺,却无法拥抱她。

    就像当初她分享着她每日遇到的喜悦,他明明就在她的身旁,却无法跟她一起欢笑。

    就像她要结婚了,他在暗处望着她,却不能留下她。

    就像她笑着走向他,他甚至不能奔向她,只能不停地后退祈求她不要过来。

    就像他抱了她一整宿说了好多话,也没能阻止她在他怀里一点一点失去温度。

    就像他明明就在她身后,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带着遗憾在他们一起坐过的地方长辞而去。

    明白她的心意,却无法去爱她。

    让她得偿所愿窥见他完整的容颜,却无法让它在她的记忆深处停留片刻。

    他们之间的缘分明明那么强烈,却又那么无力。

    就像一个没有目标没有终点的旅人,无法让旅程结束。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知道的。

    他们之间,无论多少世,多少次,都不会有结果的。

    “请你,一定要替我心狠。”

    就像身处地狱之人最后绝望的哀鸣。

    “她走了,以后怕是不会再来了。”

    也不会再遇到她的转世了,即便如此,你也要继续吗?

    “没关系,这样就好...”

    斩断我们之间所有的美好,只是为了放过你。

    不要再来了。

    ......

    月羽盯着夜色空茫,不知为何又突然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如若不是他们首领利欲熏心,打破了伏魔镜,将四大凶兽放出,也不至于天下大乱。”

    所以他的父亲畏罪自尽。

    “同是妖族又如何,我们死去的亲人他一个人赔得起吗!”

    所以他的母亲因能力不足而承受巨大的诅咒暴毙身亡。

    “镇妖本就是他应做的!”

    所以只剩他一个人留在了这里。

    大抵是在失去母亲的某一天,强烈的孤独占据了内心,所以他懦弱地逃跑了。

    最后他倒在了海域的边缘,被灯都的神女所救。

    “你也是被困住的人吗?”那位神女曾经问他。

    “你其实可以离开的,不是嘛?你很强,我感觉得到。”

    那时候的他反问安愿。

    他曾经跟她说过,他也是逃出来的。

    可她垂下眼眸沉默着,并没有回答他。

    后来他才知道,困住安愿的,并不真的是那座城,而是她肩膀上的人民与责任。

    与安愿相处,看着那般年幼娇小的她,就这样扛起重任没有一丝抱怨,他决定回去了,没有人镇压那些妖魔,世界恐怕大乱了。

    “你要走?”

    “对。”

    “这样啊...那你一定要记得跑远一点呐,在外面自由自在地飞吧。”

    她诚心地为他祈祷。

    他突然笑了,回道:“好。”

    然后转身投入了原先那锁住他的牢笼。

    他回去了,心甘情愿当着镇妖的工具。

    同时天涯沦落人,安愿或许曾经真心为他感到高兴,同样命运下,终于有人可以逃出生天,可谁料原来谁也没能逃脱命运的枷锁。

    如果没有遇到泉的话,他也快要忘了,原来他也曾经那样不甘心。

    “母亲,我也可以得到幸福吗?”漫长的岁月中,他无数次对着虚空问。

    “就是那个孩子啊,真可怜。”

    “沾染上他身上的诅咒才可怜吧。”

    却只能听到别人的碎言碎语。

    “羽儿,我的好孩子,无论你未来成为什么样子,我们都会为你骄傲。”

    “羽儿,我们会永远深爱着你。”

    那是母亲轻拍着他入睡,常常告诉他的话语。

    即便活成这样,你也会为我感到骄傲吗?母亲。

    或许,他永远都只能留在这里,跟着这些朽木一同腐烂发臭,在幽暗之处当一只阴暗的老鼠。

    犹记得初次见面的时候,他曾说“这里没有什么宝藏,你赶快走吧。”

    可是,故事的最后——

    “我感觉我好找到了整座岛上最闪耀的宝藏了诶。”她说。

    恍惚间,他好像听到了从天空的彼端遥遥传来母亲曾轻轻为他哼唱的歌谣。

    “愿你的眼角带着笑,愿你的亲热永年少。

    愿你的月色不染眉梢,愿你的锋芒不灭闪耀。

    愿你在云漫间听到,愿安暖伴着你永心跳。

    愿你的寂寥有怀抱,愿你的相信避纷扰。

    愿你的岁暮不催丰茂,愿你的盛开不畏霜凋。

    愿安暖伴着你,愿归潮终相遇。

    我知道,天之遥,你知道。”

    轻而缓的曲调悠悠扬扬地从远方飘来,飘渺得仿佛来自于很多很多年前那段古老的岁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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