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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孤灯(六)

    耳际的风还在吹,因翱翔于天际的缘由,强大的冲击使得灵衣跟离垢的衣服被风刮得上下猛烈地翻动,宛若幽溟海汹涌奔腾的雪浪。

    因为坐得较前的缘故,灵衣总会被吟川那淡蓝色的鬃毛打到脸,说实话,她总觉得他是故意的。

    因昨夜太过晚睡的缘故,他们接近太阳要下山了才出发。

    “吟川。”

    “嗯。”专注赶路的神龙回应得很快。

    “这些伤怎么来的。”

    她刚骑上他的背的时候就注意到了,他的背后有着好几道很深颜色的疤痕,其余地方的龙鳞在光亮中一片辉煌,唯独这块地方有些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如若不是受了很严重的伤,是不太可能留下这么深刻的痕迹,连带着,他有一边的角甚至断了一节。

    天色已近黄昏,暖黄的光照在他身上投落一片,光影交叠间,使得他看起来像个满腹愁绪的老者。

    “喂,小丫头,你看得到吧,那些过往。”

    答非所问。

    “什么。”

    充楞装傻。

    沉默许久的神龙突然侧首,那双如同深海一般的蓝眸带着一丝温柔又苦涩的笑意。

    他明明在笑,却比哭还难看。

    正当她还没反应过来发什么的时候,一道刺眼的白光突然向她袭来——吟川没有给她装疯卖傻的机会。

    蔚蓝色的天空浮动着偶尔变幻的薄云,一碧如洗的晴朗让人心情舒畅。

    夏日气息浓郁,苍翠的树叶在阳光和清风下摇曳生姿,夏花烂漫,时不时飘落一些下来,绯红的,淡紫的,嫩黄的,翠绿的,零零散散,那些花瓣仿佛被裁开来的一般散得安愿满身,衣袖里,发鬓间,它们在那开出一个又一个花季。

    树上的少女一条腿半曲折,另一条腿随着树枝垂了下去,在半空中轻微晃荡,靠在树干上打着盹,树荫的阴影打在她身上,细碎的光影在树叶间细细地筛了下来,犹如一条条光芒编织成的细线,随着风流动,在她的脸上缓缓地展转,有时光慢慢的岁月静好之感。

    偶有嬉鸟停落在她的肩,轻啄着藏在少女脖颈上的花瓣,细微的酥痒之感让安愿嘤咛了一声,偏过头,惊起了鸟,却未察觉野芳垂落满身。

    灵衣知道,那是吟川的记忆。

    她甚至能听到他的想法。

    她侧首,一下就望到不远处有一蓝发男子盯着树上的少女,目光炯炯,但也只是盯着,并没有要去打扰她的打算。

    灵衣刚转身,下一幕场景又突然转变。

    那是一条一半身子浸泡在海里,另一半身子趴在岸上的巨龙,全身的鳞片在太阳光的照耀下煜煜生辉,像是一片又一片被镀上金光的贝壳。

    “呼!呼!”那是来自巨龙鼻腔里的吐息,一下又一下,很有规律——原来他在小憩。

    有华服少女携花枝而来,只是悄悄地靠坐在那睡龙身边,她将花放在腿上,轻轻环抱上他的脖颈,合眸含笑,只是贪睡的巨龙在睡梦中香甜酣畅,并未察觉。

    灵衣的心跳有那么一刻慢了一拍,连呼吸都仿佛要停止。

    那是何等震撼人心的一幕——黄昏的紫蓝色天色中,阳光温淡,红光辉耀,映照光辉的海面波光粼粼仿佛镀上了滟滟的霞光,耳边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仿佛无规律的摇篮曲,空气中隐隐有着清甜的花香,正在酣睡的巨龙,携花含笑的少女。

    只是这安之若素的良辰美景还没持续多久,就被少女给破坏——

    只见她狡黠一笑,恶作剧一般偷偷将花枝轻轻塞了一点点进巨龙的鼻腔。

    “阿嚏!阿嚏!”

    “哈哈哈!”少女连忙拔腿就跑,留下连连打喷嚏的神龙在原地一脸懵逼。

    “噗!”望到这一幕的灵衣忍俊不禁,暗自感谢千年前的安愿给离垢报了一掐之仇。

    只是下一幕就震惊得她连连在内心里默念了好几遍“非礼勿视,非礼勿听,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灯都没有真正的太阳,安愿的皮肤一直都是瓷白的雪肌无暇,只是这会却似那三月的桃花般艳丽娇媚,这诱人的红甚至已经蔓延到了耳际,可惜的是,喝醉酒的姑娘此时却像个大爷一般勾过吟川的肩,拍了拍他的脸,似乎是觉得手感不错还不重不轻地捏了两下,“来干来干,喝!别问就是喝!”

    “......”说实话,吟川此时觉得十分头疼,他真的很想打断自己这双拿来酒坛的手。

    那是流岚城的云苗琼酿,灵衣虽只是听说过,但从酒坛的外观可以猜测而出。

    流岚城的云苗琼酿,朝露酝酿而出的。灯都没有太阳,何来朝露。这也难怪安愿心心念念这么久。

    “酒品这么差,不会喝酒就去小孩那桌!”吟川扛着这个勾着他肩膀,捏着他脸不放的少女暴躁地咆哮道,却又在她踉跄的时候紧护着她,“小心。”

    原来他曾是这般小心翼翼,这般温声细语。

    她看到了,许多的她,许多的他,许多的他们。

    然后呢。

    安愿病倒了。

    安愿的皮肤一向白皙,只是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她此刻的肤色透着病态诡异的惨白,像是已经死去许久的人。

    在她窥探的记忆中,时不时有穿插她生病的画面,只是这次是最严重的。

    灵衣望着那张已经瘦弱的有些看不出人样的脸颊,内心没由来的一阵钝痛。

    “你还有什么想要的吗”

    她也是第一次看到这样憔悴不堪的吟川,满脸胡子拉碴,头发乱糟糟的像是许久没有打理了,连衣服都穿得松松垮垮,全然没有当初见到时的公子贵气。

    刚才那阵钝痛,原来是来自他吗?

    灵衣有些分不清。

    她听到了。

    安愿在自说自话些什么。

    说清梦漾的满天星河。

    说月骨泉的兰时花宴。

    说流岚觅境的清酿美酒。

    说传闻中不可抵达的远古神迹。

    絮絮叨叨,让人插不进话,她说得眉飞色舞,仿佛她亲眼目睹亦或者身临其境。

    “我带你去。”

    然后,一切突然归于沉寂。

    空气中暗香浮动,安愿这时才发现,原来窗外真的有蝉悲鸣一夏。

    空气静到有些凝固。

    死寂,除了那微弱的风声还有那不知在倾诉的什么蝉鸣。

    “下雨了。”

    木质窗棂上凝聚的水珠悄然滑落。

    夏季的雨本来就来得突然。

    “我带你去。”不管她是否装疯卖傻,吟川盯着半敞开的门又一次重复,只是依旧没有等到她的回应。

    他记得,她曾说过,“绵延曲折的山川和奔流不息的河流,不会因为他人的描绘而倒映在视野,涌动的山息和穿过发丝的流风,也不会因话语拍击在耳畔。”

    她总是那样安静地坐在殿前望着月祭的清辉出神,孤独而绝望地清醒着。

    “只要是你想看的,无论什么代价....我都....”他盯着那片积在门口如同枯水的刺眼月光,半晌后才推开那半掩的门,“所以...你啊...快点好起来吧...”他这么说着,却没有看她。

    “吟川...”在他临走之际,她才终于开口叫住了他。

    像是犹豫又像是无法开口,在叫住他后,她便又没了话语。

    幽蓝的月辉落入她的眼中,她的眼眸亮亮的,轻轻一动,仿佛有什么将会流动而出。

    “我发现...其实我还挺喜欢下雨天的...”沉默了片刻,她才接上话,“还有...”

    天空一道闪光劈过,而后窗外一声惊雷乍响,雷光过后的夜色发酵得更加浓郁,她的瞳孔在黑暗中失去了光点,她合了眼,像是累倦至极,有什么从眼角滑落,然后沿着脸庞的轮廓融入她的发间。

    “谢谢你。”

    不过是无法兑现的约定罢了。

    不知道是听谁说的,大概是路途上曾遇到的说书人说的吧——一个人若将话重复两次,那必是为了让自己相信。

    其实那时候他们早就明白的,那不过是无法兑现的约定罢了。

    没有意义的约定,看不见的未来。

    最后呢,故事的最后呢。

    他去了雪域神妖居住神域-------岁暮天寒,千辛万苦终于找到那么一株,只是花还处于含苞状态,没个几千年吸收雪域灵气估计一时半会儿还开不了花,他知道将自己的灵气源源不断地输入可以催熟花苞,只是不知道最快能多快,他可以等,可是安愿等不了。

    他咬了咬牙,抽出断冰,锋利的剑刃划过掌心的时候他眼睛也没有眨一下,连溅在身上的血都不顾及,甩开那剑便开始将灵气裹着龙血源源不断地向那妖花涌去。

    不知是神龙的血还是他的诚意的作用,不过两日那花总算是开了,只是过度失血让他也难以快速恢复,硬是最那冰天雪地昏迷了三天才醒来。

    可即使他披星戴月地赶来又如何呢。

    见到的,已经是她的尸体。

    或许怨天命冷眼旁观,或许问天命总妒良缘。

    终究是晚了一步...

    祭祀的神女都是要身着红衣的,在此之前他从未见过她穿红衣,自然不知道原来她穿起来竟可以如此好看。

    那衣袍红得耀眼,躺在巨大花苞中的少女双颊微红,像是偷喝酒酿不小心醉去的俏皮姑娘,她朱唇微润,泛着润泽的水光,眉间的鲜红花钿衬得她肌肤如雪,娇艳动人,水滴状圆润饱满的红珊瑚耳坠静静地躺在她随意散开的墨发间,美得不似人间物。

    她的模样,像极了那即将出嫁的新娘。

    吟川的呼吸猛地一滞,他恍惚听到自己心跳慢了一拍。

    路途有些崎岖,抬着花架的人起起伏伏,有那么一瞬间他错觉一般地看到她胸口似乎有了起伏。

    恬静的睡容,就像是那西方国度常听到的故事中等待被一个吻唤醒的公主。

    只可惜,她不是那无忧无虑的公主,他也不是那最终总能与公主携手过上幸福生活的王子。

    “再见了,我的...@#¥...”

    海浪拍打着礁石,声音嘈杂让灵衣听不清他最后的话语,那大抵,是句情话吧,她想。

    他曾被安愿拉着围篝火笨拙地手足舞蹈,他曾守在她殿前一夜怕她噩梦惊醒找不到人陪伴,他曾暗自为她排除异己,他曾和她一同坐在高高城墙之上赏月,他曾那般卑微祈求上天能够怜爱她,他曾满手鲜血护着那枚魂珠傻笑着昏过去,他曾寻那个女孩千年矢志不渝。

    “我对人类的生死离别早已见惯,并不会有什么触动。就这样,这就是我跟安愿仅有的交集,不记得了,也没什么可提起的。”——当初她问起安愿时,他曾这么说。

    他哪里是不记得她的模样。

    他记得的,调皮顽劣的她,生气娇嗔的她,善解人意的她,喝醉酒扯着他衣领发着酒疯的她......每一个都那样真实而美好。

    他记得她的喜好和习惯,记得她想去看清梦荡的星河,记得她常哼唱的那首歌,记得她的每一个愿望,记得...她最后的“谢谢你。”

    时间过去多久,他已经不记得,或许真的有一天,他真的会渐渐开始把她忘了,忘了她的音,她的笑,她的喜怒哀乐。

    可他知道的,他知道的,他永远也无法忘记当年那个坐在高高城墙上,荡着腿,唱着歌,提着灯笼为处于黑茫深海之中的他指引道路等他归来的小姑娘。

    他知道,不止安愿被困在这里了,他也是,就像那困于一隅的清风朗月,凭着自己的心性挣扎到最后才发现原来其实从来没有走出去过。

    “嘀嗒!”一声,泪如朝露,灵衣早已分不清究竟是吟川的,还是她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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