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天地间只有一片死寂,不只是声影,光影也被绝对的黑暗悉数吞噬,毕方甚至分不清自己究竟睁没睁开眼。
猝不及防地,窸窣涌动的潮水声钻入脑中,她看见一道光,撕开了黑幕一道小口,便奋不顾伸手够了上去。
“噗!唔呕——”
意识回归的时候,毕方已经双手撑着身子,匍匐在岸上呕水了。
她不熟水性,水流进到眼里,睁开刺疼。风拂过,被浸透的衣裳紧裹躯体,冷得针扎一般,止不住瑟瑟发抖,让她有股想冲回水下的冲动。
她怎么会在水里?!慈定呢?金乌呢?对了,慈定收走了她的神火,神火——
嗖。
毕方正要低头查看伤势,剑刃已经贴上了她的脖颈。
!!?
毕方一愣,才察觉到面前竟然站着一个人,气息隐蔽得虽然熟练却还有漏洞,只是事况有变,她沉浸在慌乱的情绪中,忘了探知周围情况。
“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毕方仰头看去,只见一位乌衣少年手持长剑居高临下睥睨着她,风拂动毛躁的马尾,他微微偏头,对上她的视线,淡漠的眼底好奇与杀意并酿。
说是少年,只因他身形较高,从音色和他面颊尚未消退的婴儿肥来看,或许年纪还要更小些。
毕方发愣:“……金乌?”她眼前一亮,迅速爬起来,“你认识金乌吗?我是他的朋友!”
虽然没有眼角那抹标志性的红痕,但无论是外貌还是习惯,都与他十分相似,金乌只有朱却一个弟弟,那面前这人应该是他旁的血亲?
“你听我说,金乌他——”
“不要答非所问,再往前一步,就杀了你。”
少年的脸上从始至终都没有什么神情,倒是毕方贸然上岸接近,他忽地提剑划伤了她的脖颈,一阵微麻的痛感在冷风中放大,毕方倒吸一口气,从喜悦中冷静下来,听他质问:“你是谁?”
“我叫……”毕方自然张口,却发现曾经的姓名,已经无法言之于口。
这样啊,‘毕方’已经不再庇佑她了。
她已经被剥夺过一次姓名,‘毕方’的名字再失去,便是无名之人了。
毕方改口说:“我没有名字,随你怎么称呼我都可以。”
少年冷笑一声,估计没相信她说的话,当它是掩人耳目的托词,也没打算在称谓这种无意义的事上纠结下去,又问:“四周设有结界,你是如何潜入此处的?说。”
“…………”
这让她怎么解释?她也想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啊!
毕方只能硬着头皮道:“我本来已经死了,再睁眼就——”
“看来你不是很想活。”少年冷漠打断了她无力的辩驳,“没有关系,只要把你杀了,我自己也能找出结界的缺漏。”
“——等等!”
眼看他已经扬起手中利剑,毕方福至心灵,焦急喊停:“……血!是血!”
微毫之差,剑刃就要将她头颅斩落。
少年及时收住手,疯长的藤蔓也紧紧扯住剑身。他脸上有短暂的讶异,很快隐下不表,轻哼一声,将其斩落。
“继续。”
看来不是个完全不讲理的疯子。
他是此处的主人,不到绝路最好不要反目。最重要的是,对着与金乌八分相似的脸,毕方实在下不去手。
她松口气,继续道:“我的血,能无视结界的束缚。”
她说得很含糊,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朱却当初给她的那滴血,能让她在灵梧设下的迷阵中游刃有余。
但金乌的名字都不管用,再把朱却扯进来就更难解释了,说得太复杂反而引起怀疑。
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毕方用这话混了过去,直接表明自己的立场,话里半真半假:“请你相信我!我一路被人追杀,睁眼就到了此处,我的亲友还在危险中,他叫金乌,你认识吗?请救救他!”
追杀?
“闻所未闻。”
孩童眼色微妙一变,剑刃远了些,却没有放下的意思:“你说你在被追杀,我如何信你?”
“……”
那还真是有点难,要她家里冒出这么一号人,她也不信。
毕方为难地拨开湿漉漉而黏在面上的乌发,这还是临行前朱却替她打理的,金坠珠倒还在,但它已经失去了灵力,与金乌彻底断联了。
“难道……!”
毕方眼底闪过一丝慌乱,连忙取下,捧在手心里,看着暗沉的发饰,眼泪一下飙泪出来,哭得撕心裂肺:“金乌啊啊啊啊啊啊——”
……这女人疯了吗?
抵在她颈侧的剑锋颤了颤,“你好吵,话说金乌到底是谁啊。”
“是我一个很重要的人。”她说,“不过小屁孩还是少打听啦,我们之间的事,你这年纪还不适合知道!”
他们可是亲过嘴的关系哦!
“…………”
少年不知想到了什么,面上蓦地升起一片薄红。
这人果然有疯病吧!
他有些生气咬紧牙关,面上的腮帮子微微鼓起来,正要拿她问罪,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温柔的声线:“长公子,夫人说院里来了位客人,现在想要见她。”
毕方和金乌齐齐愣住。
——长公子?谁啊?她印象里那个穷得叮当响,倒过来掉不出一个子的教主?
——客人?谁啊?这个从水底里爬出来,还给小孩讲荤话的水鬼?
两人悄然打量一眼彼此,毕方竖起食指,轻轻推开了他的刀刃,站起身,为自己施展术法,去除附着在衣物表面上的多余湿意。一阵荧光消弭,脖颈上的伤口快速愈合。
她无辜:“你看,我只是个柔弱的医修而已。”
“……”
少年目送她背影远去,怀疑地看向自己掌心。
医修?
能召唤藤蔓把他手腕勒出淤痕的,柔弱医修?
·
跟着侍女绕过雕梁画栋的长廊,毕方在路上有意无意打探了些消息。
譬如她如今所处,是显州,荀府。
灵梧本名荀英,拜入折月宗前曾也是一方望族之女,在折月宗与玄虚门结仇后,她和沧玄的感情也就走到了尽头,先后带了两个孩子回娘家,据说姓都改了。
……不过说是回娘家,其实家中也只有一个灵梧,这些年家中资产都是亲信在打理罢了。
侍女提起这些并不忌讳,看来荀英本人也没把这当一回事,倒是在毕方问到迷阵相关问题时,她谨慎不再言语。
踏入室内,一阵温和的香息扑鼻而来,绕过绘有金桂秋风的画屏,侍女为她拨开珠帘,毕方看见层层纱幔下影影绰绰的身影,她呼吸很淡,像是随时就要离去。
“你来了。”
荀夫人挥退侍从,与她说话的语气意外的熟稔,仿佛不是在会见客人,而是招待一位远道而来的朋友,而且对她的到来并不意外。
毕方觉得奇怪,还是点头问候:“灵梧道人?”
……她还活着?
也就是说,刚刚那个小孩,就是金乌?!
“灵梧是师傅赐我的名字,如今师傅仙去,再提起总觉得徒增伤悲,还是喊我本名吧。”
“好的,荀夫人。”毕方从善如流,“您知道我要来?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荀夫人道:“是玉佩告诉我的。”
玉?
毕方反应了一下:“您是说,朱却塞给我的那块玉?”
“是啊,多亏了它,我才能窥见一些本已看不到的未来。”荀夫人微笑,“我还知道,我会在不久后死去,而你,毕方,你还有不到一月的时间。”
毕方反应了一下,难以置信:“您的意思是,我被玉佩的力量卷到了过去的时空里?”
“准确说来,是玉佩在你濒死之际主动碎裂留住了你的魂魄,它于常、镜两界中创造了此处本不该存在的裂缝,接连过去与未来……它的力量只能留你三日,三日内找不到出口,你会与它一道被修复。”
“……”
大抵是看见她神色有些复杂,荀夫人放柔了声音宽慰她:“虽然此处时间流逝速度变幻莫测,但总体会比常界要慢,你不必担忧。至于出口……”
顿了顿,“待我身死之时,便是你离去的最好时机。”
毕方猛地抬起头:“我不能救您吗?”
荀夫人闻言,低低一笑,皓雪般的腕节从帐后探出,毕方微愣,迅速向前一探。
“是死咒……”
比那日傀师舍力附着的更阴毒、狠厉。
“他想要我死,也只有我死了,他们才能活。”
荀夫人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难怪他这么中意你呢。”
“……”
毕方缓了半天,才意识到荀夫人话中所指,是此刻守在门外的小金乌。
啊、这,怎么说呢……
小时候以这样诡异的方式见过一面,难为他居然还能喜欢得上啊……
“记住,避免和朱却见面。”
毕方一愣:“为什么?”
荀夫人轻声道:“因为玉佩只有一个。它在你时间线里已经毁掉了,你的到来又让两条时间线重叠,如果你们观测到彼此的存在,它们便会合二为一,玉碎时创造的缝隙也会坍塌。”
“…………”
又过一炷香的时间。
毕方怀着沉重的心情推开大门,门外,束着高马尾的少年抱剑倚靠在朱红的柱上,听见动静微微侧过头,吐掉口中叶片。
“你最好和我解释清楚。”
……婴儿肥尚存的脸蛋,搭配恶狠狠的话,似乎没有什么威慑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