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职

    “枝燃!”

    ...

    “黎枝燃!”

    含糊不清而又熟悉的声音就在耳边,黎枝燃想要睁开眼睛,却无法动弹半分。

    见她没有回应,那声音便缭绕着,渐渐淡去了。

    待声响彻底消失,便只剩下了一片黑暗覆裹着五感。黎枝燃想,若是就此无尽安静下去,也未尝不可。

    可偏偏有人不遂她的愿,那唤声又响了起来,只是这次,似乎换了一个人。

    “黎枝燃?”

    模糊的人影从黑暗中渐渐聚起一个轮廓,凝成形后显现在她面前。

    声音从轮廓中传出,如地低语呢喃般飘在她的耳边:“你的姓名,是黎枝燃吗?”

    姓名?

    她的姓名......难道不是黎枝燃吗?

    “你为什么回来,还记得吗?”

    是了,她想起来了,她不叫黎枝燃。

    她的名字,早已在十年前被掩埋在朝光之下了。

    她回来,就是要找回自己的姓名。

    那道声音越来越轻,几近于无:“醒过来,告诉我,你的真名。”

    黎枝燃看不清那人的模样,却犹如被指引一般,无意识地动了动自己的唇齿。

    “我叫——”

    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不知游荡了多久,床榻之上,苍白而浅薄的眼睫微不可见地轻轻颤动。

    意识随着光亮,一点,一点,渐渐回拢。

    黎枝燃迟缓地睁开双眼。

    转圜在嘴边的话语戛然而止,入目是挑高的沉檀横木,半明半暗。

    她知道,这是她在丙寅营的宿处。

    “枝燃!”

    师云意正在桌边食着酥饼,圆鼓鼓的脸听见动静便立刻向身后望去。

    见卧榻之人终于转醒,她立刻捧来一盅热茶围到黎枝燃身边喂着喝下:“你醒了?感觉如何,伤口还疼吗?”

    干涩的唇角与喉腔被温烫的茶水润湿,黎枝燃坐起身,微微蹙眉咽下。

    许是躺久了,黎枝燃只觉得整个人还有些软绵无力,勉力淡笑道:“我没什么大碍,你们昨夜可还好?”

    “昨夜?”师云意望着她,眼神中充满了担忧,“枝燃,你足足睡了四日。”

    “四日?”黎枝燃微怔。

    师云意点头:“是啊,足足四日。那夜你被晏二哥送回来时半边身子都是血,医官又都围在奉才渊那边,我差点就以为......”

    黎枝燃的手覆上左肩,衣衫之下的伤疤在心口旁隐隐作痛。

    她昏昏沉沉,在丙寅营里已经躺了足足四日有余。

    那再过三日,便是大祭的日子了。

    “我没事,只是皮外伤,”黎枝燃的声音还拖着几分沙哑,“你方才说医官都围在奉才渊那边是何意思?他也碰见刺客了?”

    师云意看上去有几分犹豫,并未直接回答,而是问道:“你们那晚......发生了什么?”

    “怎么了?”

    “他们说,”师云意斟酌着用词,想了想还是直言道,“晏二哥是刺客。”

    谁是刺客?

    黎枝燃以为自己听得有误,可师云意的神色明切,并不似玩笑。

    可她与那人待在一起,刺客冷针射来之时,还是他拔刀挡下。她亲眼所见,刺客身上穿着的,是丁卯营的暗白学服。

    晏惊归怎会是刺客?

    师云意继续道:“四日前,约莫亥时,我已在屋中歇下,隐约听见外面有人大喊,五营之中同时出现了刺客。丙寅营的刺客冲着奉氏而去,奉才渊身受重伤,医官现在还在那边全力救治,生死未卜。”

    师云意所言并非空穴来风,各营的住处以营为划分聚在一处,氏族子女的宿屋又以长廊打通相接。若是刺客无所目标的话,大可在伤了奉才渊之后顺着长廊再去其他人的屋中。

    但刺客偏偏只伤了奉才渊后便全身而退。

    黎枝燃:“可曾有人见到那刺客模样?”

    师云意:“只有奉才渊见过,可他只说了一句‘是侍卫’,便昏死过去了。那夜正好轮到晏二哥当值巡夜,可刺客来时,晏二哥却迟迟未到,恰恰奉才渊身上......正是刀伤。”

    桩桩件件,所有疑虑都指向了晏惊归。

    黎枝燃仔细地回想,那晚她与晏惊归撞见的刺客穿着丁卯营的暗白学服,所用武器为冷针。

    听师云意所言,丙寅营之中的刺客,用的竟然是稷序宫守卫的佩刀。

    黎枝燃霎时明了。

    刺客重伤奉才渊之时,本该巡夜的总卫大人晏惊归确是无法及时赶来。

    因为那个时候,他也正被另一名刺客拖住了步伐。

    既然刺杀她们的人可以伪装成五营的氏族子女,那去往营中的刺客,自然也可以伪装成稷序宫中的其他人。

    比如在这稷序宫中,除了氏族子女,还有许多侍卫与宫仆。

    黎枝燃:“晏惊归现在何处?”

    “刺客一事已经惊动了鹿宫,天子震怒,下旨严查,晏二哥正被审讯之中,”师云意的圆脸像苦瓜一般忧愁,“枝燃,他们还说等你醒后,要见你。”

    因为她是被晏惊归带回来的。

    黎枝燃定神,眼下她必须想办法为晏惊归洗脱刺客之名的嫌疑。

    一来,她将重明鸟血玉佩还给那人,本是想借此次机会搭上晏氏,却没想到晏惊归竟然会牵扯进刺客一事之中,只差一步,前功尽弃。

    二来,她是他脱罪的唯一证人。

    黎枝燃极快地起身,丝毫没有顾忌肩上刚愈未久的伤口。

    师云意的声音追在她身后:“枝燃?外面正下着大雨呢!枝燃——”

    黎枝燃披上裘氅,决然地伸手推开了门。

    哗——

    倾泄而下的寒雨垂击在阙楼砖瓦之上,站在此处,恰能望见鹿央帝都之中,正在建造的巨碑。

    “晏大将军,帝君今日身子乏累,还请回吧。”

    繁复的鹿纹宫殿大门外,宫吏几乎将身子躬折,而他身前之人无论如何劝说,始终一动不动。

    晏钊立于殿檐之下,犹如沉默的守山神一般,他虽已不惑之年,仍英姿勃然。那双亮如骜鹰的眼睛仿佛透过了这宫殿厚墙,望向其中。

    宫吏心中不由得暗暗叹气。

    三日后便是大祭,大祭近在眼前,本应是风光无限的班师功臣,却因为不争气的次子,还要久久肃立在这滴水成冰的时节之中。

    即使他们心中爱戴大将军,却也是得了旨意,不得不守在此处——

    晏氏的人,天子不想见。

    宫吏还想再劝,转眼向后一望,随即忽而以膝跪地,双手高举伏地:

    “王后万安!”

    金狐裘氅登上一阶阶青白梯形石台,露出头顶的凤冠玉笄,颈间环佩的玛瑙玉璜更是熠熠生辉,气度威仪,无一不彰显着来者至高的身份地位。

    久久矗立的黑色魁伟身形终于一动,抱拳行礼:“阴王后万安。”

    阴王后令姿端庄,凤眸幽幽地扫过殿前地宫吏,转而落在晏钊身上,声色淡薄:“苍洲功臣,岂容尔等轻怠。”

    宫吏立刻叩头:“奴才该死!求王后恕罪!”

    “退下吧。”话虽如此,阴王后并未有责罚之意。她向前走了几步,见晏钊还站在原地,便又停下了。

    阴王后微微偏过头,绿松步摇缀在发髻之间古朴庄重,轻晃而未发出半分声音,淡淡道:“晏大将军,请随我进去吧。”

    日仄时分,灯烛未点,殿外风雨飘摇,内殿之中纱幔摇动,一室昏暗。

    司巫列于一旁,见到阴王后与晏钊进殿,恭敬行礼。

    褪去了玉藻冠冕的帝王一头乌发披散在金色常服之后,立于高起的桌案之后,仪态松弛。

    亓帝头也未抬,手中毫笔如同遒龙一样游驰在帛布之上。

    “又是谁惹孤的王后不高兴了?”

    方才殿外之事,宫吏早已向天子一五一十地上达。

    “帝君万安。”阴王后向高台之后浅笑行礼,“臣妾正巧在门口遇见晏大将军,竟被不长眼的宫仆拦着,惩戒几句,便将大将军一起带进来了。”

    阴王后身后,晏钊向前一步,推手举过头俯首行礼道:“帝君万安。”

    “哦?”亓帝身为苍洲之主,身长九尺,即使衣衫随意,也依旧带着七分压迫感。

    亓帝的目光极为沉醉地落在帛布之上,仿佛是世间极乐之事。

    亓帝对晏钊视若无睹,道:“来人,既然王后说他不长眼,那便将他的眼珠子挖出来。”

    亓帝语调轻易,殿中却氛围骤降。

    阴王后刚要开口:“帝君——”

    亓帝握着毫笔向阴王后招手,打断道:“王后,你来为孤研墨。”

    有宫女想上前代劳,被一旁有眼力见的宫吏赶忙拦下。

    研墨一事,于身份尊贵的阴王后而言的确有失身份,可天子钦点,必是别有用意。

    既是天子之意,阴王后便不再多言,她转眸看了一眼晏钊,随即走上青铜砚台之旁,挽袖拿起墨碇。

    墨汁新出,亓帝却忽然没了继续作画的性质,一手握着杯盏,一手随意地捏着毫笔,摇摇晃晃地缓缓步走到高台之前。

    平日里始终被冕旒隔空的那双眼睛,此刻就这样直直地睥睨着台下之臣,举起一旁的象牙杯,道:“孤要的人,到了吗?”

    亓帝这话,是在问司巫。

    一旁站着的司巫白发苍苍,低垂着头:“回帝君,那人行至流商时乔装甩开了探子眼线,眼下,约莫是进鹿央了。”

    司巫话音刚落,亓帝便冷哼一声,将手中的毫笔脱手一掷,墨水肆意飞溅,泼染在晏钊的官服之上,殿中宫仆立刻跪倒一片。

    亓帝不紧不慢地伸出手,一旁的宫女颤颤巍巍地匍匐过来擦拭。

    “约莫?看个人都看不好,真是失职至极。”

    亓帝倏然望向晏钊:“晏大将军,你说是不是?”

    若是放在平日里,这话再寻常不过。

    可今日晏大将军因为稷序宫一事,就站在这儿呢,在旁人听来,难免生出几分皮里阳秋之意。

    晏钊默了半晌,道:“帝君所言正是。”

    “原来晏大将军也知晓,看管不力是为失职,”亓帝话音一转,“那稷序宫刺客一事,晏大将军要如何解释?”

    晏钊默然。

    那些刺客如鬼魅一般神出鬼没,来去全然没有留下半分痕迹,可见其谋备之缜密。

    事到如今,尚没有证据为晏惊归开脱。

    “大祭近在咫尺,因为晏惊归的失职让稷序宫乱作一团,现在又被指认为刺客。”

    亓帝冷笑道:“晏钊,瞧瞧你的好儿子啊。孤将晏惊归留在鹿央之中,赏他稷序宫总卫,可他呢?”

    晏钊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刻满了疆场狼烟的痕迹,他神色微动,道:“晏惊归虽脾性低劣,但刺客一事,并非他所为。臣恳请帝君宽恕,容臣查明真相。”

    “真相?”

    亓帝随意地挑飞桌案上的几封文书,向晏钊意示。

    “奉氏的事书一封接一封,已经堆到孤面前了。就算孤信,可奉氏那边又如何交代呢?”

    亓帝举杯指向台下之人:“晏钊,同为人父,你还有两个儿子,应该更能体谅奉氏的心情吧?”

    亓帝这一番话意有所指,刺客一事,本可大事化小,所有人都知道,

    他今日便是要让晏钊表明态度,也要让这晏钊醒醒神,他终究只是个臣子罢了。

    半晌,晏钊那双布满剑茧的手掀开衣摆,双膝直直跪下:“臣愿以晏氏之名为证,若晏惊归真是幕后主使,臣,亲手为他行刑。”

    晏钊自前朝被封为大将军之时,已许久不曾跪拜过他人了。

    瞧见受苍洲万千子民心中崇拜的大将军,此刻竟也为了自己的儿子伏跪于自己脚边,天子帝心大悦,仰头将象牙杯中的余酒饮尽。

    亓帝轻笑:“孤本不想见你,可王后为你求情,念在王后与晏氏世代功业的份上,那孤便给晏惊归一个机会。”

    “三日。”

    亓帝站上高台转身,居高临下地玩味道:“三日之内抓出真正的刺客,孤便只究晏惊归失职之罪。”

    “若是不能,三日之后,让他自去找奉氏谢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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