证据

    雨声淅淅沥沥,愈落愈大。

    待晏钊离开后,殿中人便只余这苍洲身份最尊贵的二人,隔着一张桌案两相而立。

    “这个时辰,王后怎么过来了?”

    “臣妾挂念帝君尊体,所以特来拜见帝君。”

    亓壬闻言,朝平日进食的熏金青铜圆桌上望了一眼,上面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阴夙还未察觉,继续碾着墨块,道:“帝君方才提到的贵客是何来路?先前未曾听帝君提起。”

    池中墨汁细密而乌黑,殿中一时只剩下碾墨的声音。

    忽而墨锭一顿,阴夙意识到了什么,抬起头猝不及防间撞进一双深不可测的眼眸之中。

    亓壬定定地望着她,已不知这样盯了多久,唇角似笑非笑:“王后何时如此关心政事?”

    亓壬语调毫无起伏,可阴夙已自知失言僭越。

    苍洲天子行事,何须向他人提及?更何况亓氏的帝王,最忌妄议政事。

    阴夙作势要行礼赔罪,只是双膝尚未弯折,肘间却被一股力一抵——

    “孤同王后说笑罢了,王后怎么如此紧张?”

    亓壬的手掌拂过眼前人的鬓间绾发,如同毫笔游画于帛布之上一般,不轻不重地描摹而过。

    随即掐着阴夙的下颌倏地一抬,漫不经心道:“对了,桀儿与华儿最近如何?”

    即使是朝夕相伴的枕边人,阴夙也依旧垂着眸色不敢直视:“一切安好,请帝君安心。”

    “王后亲自带在身边视同至宝养大的孩子,孤怎会不安心。”亓壬已经有些心不在焉,细细地端量着这张与他一同登上圣鹿台的脸,竟然也已相望三十载。

    殿外风雨交织,殿中诡秘静谧。

    眼见两人之间的鼻息越来越近,直到躬折着身子的宫吏出声禀报道:“帝君,大司寇求见。”

    阴夙眼睫一颤。

    下颌间的禁锢倏然一松,肌肤上登时显现几道红印。

    亓壬似有若无地轻笑了一声,转身坐回主位悠悠道:“王后,喝盏茶再回去吧。大祭在即,还是多花些心思在大祭上才是。”

    发髻上的步摇晃动作响,阴夙抬手抚下方才被拨乱的发丝,又恢复了来时一丝不苟的模样。

    阴夙依旧是那个苍洲仪态万千的王后,面色无异道:“臣妾明白。”

    阴夙从殿中出去之时,正巧与进殿面君的大司寇打了个照面。

    大司寇停下步伐,恭敬道:“王后万安。”

    阴夙目不斜视,置若未闻。

    两人擦肩而过,大司寇继续朝里走去,阴夙却在殿外的檐下停下了。

    一旁的随身宫吏赶忙上前:“王后可有何吩咐?”

    阴夙微微抬头,望着连连雨幕中鹿宫的某一处方位,默了半瞬。

    “天冷了,雨停之后,送些炭火去太子和公主宫中。”

    ·

    稷序宫中,一抹暗赤色身影点水般落在其中。

    黎枝燃握着伞柄步调匆匆,生出几分急切。

    晏惊归身上所谓的“刺客”之罪,实在荒谬稽诞。

    鹿央之中的形势,远比她预想的要更加复杂。

    但单凭她一人之言,口说无凭,难以令人信服。

    若是能找到证据,她便可名正言顺地为晏惊归正名。

    撞见刺客那日,她故意用簪子刺伤自己假装被冷针所伤,在失去意识之前,她记得的最后一幕便是晏惊归急着带她去寻医官。

    事出紧急,晏惊归应是并未将地上的冷针拾起。

    黎枝燃心中想着事,只顾闷头赶路,所以也未曾瞧见迎面而来一人也正遮雨行路,直到与那人伞间怦然直直相撞。

    细密的雨霎时落在她身上,而她随手抓起的伞被这一撞,竟直接破出了一个大口。

    “黎姑娘?”

    一道清冷的轻唤声自头顶响起,在这湿寒的雨天,那人周身宛若烹煮的温茶,回味中带着似有若无的绵涩气息。

    随之一方竹伞撑过黎枝燃的头顶,遮去了一方飞雨,映入眼帘的是青绿色的裘氅衣摆。

    黎枝燃抬头望去,那人眉眼修长疏朗,又略带着几分的脸,宛若润玉之上一点莹泽。

    “百里公子。”

    又是他。

    百里流瞬偏头掩袖轻咳了两声,面色透着几分苍白:“女公子如此之急,是要去何处?”

    上次与百里流瞬匆忙一面,只是随口交谈几句,可那一句,却始终缭绕在黎枝燃的心间。

    他让她小心些,然后稷序宫便出了刺客一事。

    “我有一物落在环道之上,”黎枝燃定定地望着他,“雨实在有些大,可否借百里公子的伞同行一程?”

    伞虽然略有破损,但也并非不能遮雨。

    她想借这这个机会,问他一些心中所惑。

    如今的百里氏,究竟还是不是十年前那个拼死将她送至流商的百里氏。

    百里流瞬将伞又往黎枝燃的身侧倾去几分:“本就是在下不慎将黎姑娘的伞撞坏,理当赔罪。”

    黎枝燃主动向他走近一步:“如此,便多谢百里公子了。”

    “你我之间,不必客气。”百里流瞬敛眸浅笑:“黎姑娘所失何物,值得冒这么大的雨去寻?”

    黎枝燃:“公子咳疾未愈,又为何会在雨天行到此处?”

    “倒是让黎姑娘将问题丢回来了,”百里流瞬一声轻笑:“雨天品茗乃是人生一大乐事,我刚从故交之处回来。下次若有机会,还望黎姑娘赏光。”

    这一番话着实滴水不漏,寻不出半分漏洞。

    百里流瞬此人,更是一看便知是出身名门氏族,温恭直谅的翩翩公子,闲情逸致,钟情于流觞曲水。

    或许过了十年,百里氏的人早已将前朝往事抛却得一干二净。

    黎枝燃心中略有不甘,还是继续试探问道:“公子可曾听闻前几日稷序宫中出现刺客一事?”

    百里流瞬微一颔首:“自然。”

    “那公子身在甲子营,可否听闻甲子营之中有氏族之人受伤?”

    “未曾听闻甲子营中有人被刺客所伤,倒是丙寅营之中,似乎奉氏伤重,命悬一线?”

    “是,但丙寅营之中被刺客所伤之人,不止一人,”黎枝燃顿了顿,“另一人,便是我。”

    黎枝燃按捂着左肩,她出来时匆匆忙忙,一时落下了披风未带,斜飞的密雨扑湿了衣摆,肩上刚愈合不久的伤口受了寒气,隐隐泛着痛意。

    她敏锐地察觉到有一道视线落在身上,便眉间轻拧道:“前几日我正巧拿着鼓槌想要回宿处再练习一番,却没想到在环道上撞见了刺客。那刺客的暗器打在左肩之上,几乎透骨。是总卫大人巡夜时发觉相救,否则只怕命丧黄泉。”

    她这一番话省去了关键几处,挑拣着说与百里流瞬。

    以身为饵,不知能不能反钓渔人。

    “原来如此,难怪黎姑娘冒雨出行。只是......”百里流瞬欲言又止。

    黎枝燃:“公子有话不妨直说。”

    “总卫吉人自有天相,黎姑娘又何必牵扯其中?”

    “百里公子,所言何意?”

    两人同时顿住脚下步伐,视线相接。

    百里流瞬被那双无比清亮的眼眸望得一顿,如同子夜时分高悬于苍穹之上的一颗星,透着纯净的光辉。

    他回过神来先移开了双眸,顿了许久,才道:“在下只是担忧黎姑娘一介女流之辈,会受到伤害。”

    还是这番说辞。

    黎枝燃的余光落在握在伞柄上的那只有些瘦削的手上。

    一枚纯白玉戒。

    他也戴玉戒。

    黎枝燃收回视线望向前方,声音温凉如霜:“我做的选择,后果也由我自己承担。”

    雨越下越大,落在伞面之上,淹没了伞下之声。

    所以黎枝燃也未曾听到,往后日日夜夜,她无数次回想起的那一句话。

    黎枝燃细细寻觅着环道上的石阶,生怕错漏一丝痕迹。

    果然不出她所料,冷针尚未被宫仆发现,终于在灰白色的暮色降落之际,在极其隐蔽的缝隙之中找到了一枚冷针。

    黎枝燃正欲俯身拾起那枚冷针,却觉得衣袖一紧,被人制住了动作。

    百里流瞬递来一方素帕:“黎姑娘还是小心些,刺客所用的暗针,或许会在针尖淬毒。”

    “多谢公子提醒。”

    黎枝燃面上故作讶然,心内却恍然道原来如此。

    难怪那日晏惊归如此慌慌张张,怕是也如百里流瞬一般,以为这暗器上淬了毒。

    以她如今所掌握的来看,这刺客其实并无意取人性命,目的更像是为了引人注目,故而这冷针上多半不会耗费功夫。

    她也算是阴差阳错地借了一程东风,不然晏惊归便会知道,她身上的伤是自己为了接近他而故意为之。

    黎枝燃用素帕裹着那枚冷针捏起,针脚弯折,正是被刀面抵打的痕迹。

    有了这枚冷针为证,再加上她出面作证,或许能为晏惊归正名。

    “看来黎姑娘主意已定,”百里流瞬示意道,“随我来吧。”

    他们所去之处,原本是用于处罚学生的明思堂,此时正是暂时关押晏惊归的地方。

    一日不查明刺客,晏惊归便一日不得离开那里。

    门口的两名守卫举着石镞交叉拦在二人身前:“鹿宫有令,无关人等,不得入内。”

    黎枝燃:“劳烦二位,我找到了有关刺客的证据,务必要当面呈交。”

    守卫:“可有通传?”

    百里流瞬上前一步与黎枝燃并肩,从袖中摸出一物亮在二人面前:“鹿央百里氏,烦请二位通融。”

    又是鹿牌。

    黎枝燃眼眸一晃,眼尖地瞥见百里流瞬手中令牌状的物什。

    百里流瞬手中的鹿牌与先前晏惊归那块有所不同,先前那块显然色泽都是极珍贵的上品,而眼前这块则稍逊。

    看来不同身份的人,随身所带的鹿牌亦会有所不同。

    两名守卫对视一眼,犹豫了片刻,还是将石镞挪开了。

    黎枝燃刚要进明思堂,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如洪钟般的熟悉声音——

    “不得放行。”

    两人循声望去,只见一队随从恭敬地围在中间的老者身边,而伞下之人满头白霜,衣着繁复肃正,老态龙钟地拄着鸠仗缓步而来。

    百里流瞬望见来者,立刻便行礼道:“学生百里流瞬,见过老师。”

    黎枝燃双手亦止不住地微微发颤,尽力稳住自己的声音:“学生黎枝燃,见过南老先生。”

    此事居然惊动了南怀安。

    虽年事已高,可南怀安目光依旧锐利,语气中隐有厉色地向百里流瞬责道:“你何时如此不守规矩了?”

    “咳咳......”百里流瞬刚开口,便呛进了几口冷风,止不住地咳了起来。

    “是我让百里公子带我而来的。”

    黎枝燃见状出声道:“我有证据可为总卫大人作证,他不是刺客。”

    一旁的随从接过黎枝燃递出的冷针呈给南怀安,可南怀安看都不看黎枝燃一眼,似乎并不在意。

    他冷冷道:“谁是刺客,待我查明之后自有定论。明思堂不是女公子该来之处。流瞬,将这位女公子回去。”

    百里流瞬打着伞站在黎枝燃身边,等她回转。

    黎枝燃一动不动。

    不可。

    那夜滑跪而来接住她的人,那张神色慌张的脸,在她眼前一闪而过。

    心里的声音又冒了出来,一声一声,撞在那道伤口之上。

    若不破釜,何来沉舟。

    眼见南怀安转身欲离,黎枝燃狠了心思,从伞下追了上去,挺身堵在南怀安面前。

    雨淋在身上,黎枝燃浑然未觉一般:“南老先生请留步!我愿以流商黎氏的身份,为总卫大人作证。”

    “放肆!”

    鸠仗重重地在石地上沉沉一击,南怀安勃然大怒,双眉高高拔起:“稷序宫中的事我自有考量,刺客一事更有司寇,何时轮得到你以氏族身份胡乱作保?”

    黎枝燃也知自己所言刁顽,从前的南怀安便最不喜这套氏族说辞,若有其他选择,她比所有人都不愿搬出流商黎氏的身份。

    但眼下已经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从极北之地而来的她,人微言轻,事事力不从心,她亦于心不甘:“总卫大人绝非刺客,学生恳求南老先生查明刺客真相!”

    “榆木脑袋,何故如此不知轻重!”

    南怀安举起手中的鸠仗,作势便要敲在黎枝燃身上。

    黎枝燃眼也未眨,不躲不闪。

    “犟种。”

    对峙片刻,高扬的鸠仗终是落在了一旁的空处。

    南怀安怫然步入明思堂,厉色道——

    “证据,我收下了。三日后的大祭击鼓,你不必上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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