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会

    那日之后,黎枝燃曾留心过乙丑营的人,刻意引她去偏僻之处的那人脸上无甚特点,但她见人过目不忘,若是再见一次,必能认出。

    除了虞氏,她似乎并未与人结怨,但以虞妙芙的性子,倒不像是会做这种事的。

    虞妙芙若是要捉弄她,定是要让他人都瞧见她出丑的模样,趾高气昂地在众人面前狠狠地出气,而非如此悄无声息。

    黎枝燃几乎将乙丑营的人认了个遍,始终没有再看见那个人。

    莫非是其他营的氏族子女冒领了乙丑营的学服,故意混淆视听?

    稷序宫中氏族子女足有千百人,实在太多,黎枝燃就算有心从其他四营之中去找,却始终没看见那日引她去领学服的男子。

    除此之外,黎枝燃发现了另一件事——这鼓场上的人,似乎越来越少了。

    初次来习击鼓时,她站在最后面,就在鼓场的边缘,这几日鼓场中的雷鼓比最初少了许多,也少了几张眼熟的面孔。

    今日,大司乐站在鼓场的高台之上,又重新布列了阵型。

    稷序宫里共有千二百人,大祭时必是不可能人人都敲击雷鼓,何方的氏族子辈可在天子面前击鼓,皆是由大司乐按着这几日的习练选定。

    未被选上之人便会分去鼗鼓队列,此鼓两耳双面击鼓作响,如同民间的街上小儿嬉笑玩弄的拨浪鼓一般,只需手持即可,比起雷鼓来要轻松许多。

    但若是想要成为首习,就必须是雷鼓队列中的一员。

    而第一轮的首习者,若是不能孚众,必定会成为众矢之的。

    大司乐:“请四方氏族的嫡子,站至各营最前领队。”

    苍洲氏族尊卑,帝王亓氏之下,便是四方氏族。

    大司乐将苍洲四大氏族一一排至最前,也正是凭此而排。

    不过如此一来,便犯了难。

    四方氏族,五大阵营,太子与帝姬贵为帝王后代,自是不在官学名册之中。

    还有一营,该由谁领?

    “我。”

    戊辰营的队列之前,身穿黑色学服的女子举起鼓槌,宽大的衣袖被她用系带利落地扎了起来,看上去甚是爽利。

    流商温氏:“女子?”

    竺陵乌氏:“那人是谁,女子怎么可能击鼓比男子更好,挥得动鼓槌吗?”

    大司乐微微眯眼:“你凭何站至戊辰营最前?”

    女子不语,转身拿过鼓架边上的鼓槌,毫不迟疑地向上猛然一锤——

    “咚——!”

    一声沉响,如乍雷一般回荡在鼓场之上。

    这女子与娇养的淑女们不同,动作大开大合,架势比男子还要豪放,眉目间自带三分英气。

    鼓声之响,丝毫不逊于男子。

    女子鼓罢,行礼恭声道:“鹿央扶氏,扶玉回,听凭大司乐定夺。”

    大司乐十分满意:“扶玉回,站到戊辰营的最前面来。”

    师云意压着嗓子冲黎枝燃小声窃语:“我就知道,玉回这性子,必定会争这位子。”

    黎枝燃:“你认识她?”

    师云意冲黎枝燃点头:“玉回的母亲是我姨娘,我们年年一同跨太岁。”

    师云意紧接着一拍脑袋:“瞧我忘了,枝燃你是流商人,远离鹿央多年,或许不知。玉回乃是鹿央扶氏,扶举将军之女。”

    扶举乃是苍洲武将,官职仅次于晏钊。

    说来也巧,扶举猎户出身,一生戎马,与晏钊极其相似,打过的胜仗也不比晏钊少。可惜苍洲已有晏钊,他扶举便只能退居人下。

    被晏钊压着当了这么多年的老二,扶举怎么能甘心。

    扶玉回受扶举熏陶,从小便争强好胜,就算学武之路如何艰辛,她也绝然不曾有过半分怨言。

    她将晏习灵视作眼中钉,发誓终有一日,要与晏习灵亲自对决,一决胜负。

    纠葛两代,坊间百姓茶歇饭后闲谈时,常常将扶氏与晏氏相比。

    扶玉回若是男子,成就必定不在晏习灵之下。

    只是可惜了,偏偏她就是女儿身。

    苍洲女子,怎么可能上战场?

    黎枝燃是真没想到,看似心性相去十万八千里的师云意和扶玉回,两人竟然还是沾亲带故的总角之交。

    “我也未曾想过,”师云意赞同道,“我儿时总爱黏着习灵哥哥玩,玉回看见便会好几日都不搭理我了,整个人埋头苦练她那什么鞭子。所以,千万别在她面前提晏家就行。”

    一旁喁喁私语四起,对扶玉回颇有不满。

    鹿央谢氏:“若不是晏家的人不在,鹿央也轮不到她扶玉回。”

    淮胥陆氏:“其他四营都是四方氏族的嫡子领队,偏就到了咱们戊辰营就是扶家的女子?”

    可扶玉回当众击鼓自证,实力有目共睹。

    既然大司乐都已发话,他们也只能嘴上议论一番便作罢。

    黎枝燃微微偏头,向鼓场远处望去。

    晏家。

    稷序宫的侍卫围列在场边,而那道熟悉的身影就在她不远处,闲散地背坐在栏架之上,单腿搁起,不知望着远处在做些什么。

    谁说晏家的人不在。

    在这稷序宫中,她既不可依靠黎氏,百里氏亦不明其态。

    她若是想在官学时安稳立足,除了氏族,眼下似乎只剩下了一人。

    ·

    冬日入夜极早,稷序宫中,五营以环道相接,营与营之间泾渭分明。

    一道赤色的丙寅营学服身影在晃荡在环道之上,黎枝燃拎着鼓槌来回徘徊,等了许久。

    营与营之间的环道乃是必经之路,每夜都会有守卫来回巡夜。

    不出片刻,那人应该就会巡到此处。

    黎枝燃望着夜色,转身低头抱着两柄鼓槌从暗处转身走了出去。

    靴子踩在石道之上,齐齐作响。

    迎面走来一列侍卫,正是在稷序宫中巡夜。

    黎枝燃靠在边上,闷头只顾向前,对前面来者视若无睹。

    直到面前落下一道阴影,如墙一般堵住了她的去路。

    她向左,阴影就向左。

    她向右,阴影就向右。

    上钩了。

    晏惊归向后微一偏头示意,其他侍卫观眼意会,步履不停继续向前,长庭之中便只剩下她们两个。

    黎枝燃一副温文疏离的模样,故作意外地抬头直视晏惊归。

    “大人有何指教?”

    呼出的热气转瞬便凝成了白雾,腾然地悬转在两人之间。

    她刻意将“大人”二字咬重了几分,先一步将两人的距离拉开。

    下一瞬,她手上一轻,一只有力的手接过她手中沉重的鼓槌,把玩似的脱手扔了一圈。

    “大半夜的拿鼓槌去练习,如此刻苦?”

    他嗓音淡淡,尾音略沉,像覆着一层薄薄的霜雪。

    黎枝燃不卑不亢,反问道:“大人巡夜至此,该不是只为帮我拿鼓槌的吧?”

    鼓槌在那人手上轻巧地转了又转,晏惊归悠悠道:“若我说是呢?”

    怎么可能。

    黎枝燃知道他这是故意打趣她,状似无意地问道:“说起击鼓,我见大人身手矫健,可力敌千钧。大人又身为晏大将军之子,为何不进稷序宫官学?”

    “我?”晏惊归眼角微挑,自嘲一般轻笑道:“我不过是家中弃子,身无长处,何必来官学丢人现眼。”

    “家中弃子又如何?”

    黎枝燃走在他身边,安然自若道:“我还是家中老四呢,大人无需介怀。”

    晏惊归偏头望去,月光之下,女子乌黑的眼眸清凌凌的,如同海中倒影一般,定定地望着前方。

    黎枝燃所言半真半假。

    无论她是前朝王姬也好,还是流商黎氏庶女也罢,她都是“家中老四”。

    至于介怀......

    晏惊归当真会介怀吗?

    “还未问过大人,蛊鬼一事如何了?”

    黎枝燃话锋一转,转而试探地提起桑归里的事情。

    这是她与晏惊归之间,最初的羁绊。

    她若是想在这稷序宫中借他的力,就必须备好收力的绳索。

    “蛊鬼——”

    晏惊归只说了两个字,眼神陡然一凌,猛地将身前的女子一把拉向自己。

    如此失礼的举动,实在太过突然。

    黎枝燃几乎是撞进晏惊归怀里的。

    她的脸离那人的胸膛几乎只有半寸距离。

    她还未回过神,晏惊归已经单手将她掩在身后,瞬间腰侧从拔出单刀,残影一般在空中飞快地左右劈挡着什么。

    只听见“叮叮叮”的数声,极轻,好似雨滴垂落在青绿叶片之上。

    幕夜掩罩之下,黎枝燃循着声音消失的地方看去,只见长庭的深色石板之上闪烁着细细的银光。

    是冷针!

    黎枝燃瞳孔倏地放大,下意识咽下自己无意间从唇齿间溢出的惊呼声。

    稷序宫中竟然有刺客!

    晏惊归站在她身前,掩着她躲到一旁的廊下柱后:“藏好,不要出来。”

    他旋身欲追,刚疾跨出几步便停了下来。

    不可。

    不能把黎四一个人放在这里。

    晏惊归转念之间又打落几枚冷针,追着刺来的方向单手攀上墙檐,正好望见准备逃窜的刺客。

    柱后的黎枝燃听着外面的动静,却并非如晏惊归所言那样躲在后面。

    她微微侧探出半身,眼尖地瞥见墙檐之上,有一抹暗白色衣角一掠而过。

    ——是丁卯营的学服。

    又是学服。

    若是换了他人在此,怕是一眼便会定论刺客是来此官学的氏族之人,可黎枝燃曾被穿着乙丑营学服之人故意关进偏僻屋中,倘若这刺客也是如此,故意穿学服迷惑她们呢?

    是谁竟敢在稷序宫中鱼目混珠,明目张胆地行刺作乱?

    稷序宫往年仅供王室子女授习,眼下新帝特赦,广开官学,聚集了来自苍洲的氏族子女。

    如此盛况,怕是百年难出其二。

    有人愿这稷序宫能够成为传世佳话,自然也有人盼着出些什么乱子。

    更何况天子大祭,四方公侯来拜。

    特意挑在大祭前一天,既阻挠了大祭,亦能让氏族对天子心生不满。

    一箭双雕。

    黎枝燃躲在柱后的暗处角落,望着那道玄色身影心中默念着这四个字,眼神忽而冷静起来。

    机会来了。

    如果她在晏惊归身边被冷针刺中了呢?

    袖口之下,伸出一截纤白的手腕伸向额上发髻,缓缓拔下了那根刻意磨利的簪子。

    银簪带着浅薄的温热被紧握在手心之中,只稍须臾间便被浸染上了破骨的寒意。

    黎枝燃眸色冷冷沉下,扬手便毫不犹豫地将簪子刺进自己的左肩之下。

    “哗”地一声,衣帛被锐利之极的尖物刺裂,黎枝燃甚至主动将肩骨向前递了几分。

    锥心的痛意霎时轰鸣作响,只是隔着层层叠叠的衣衫,她这一下刺得不深,堪堪将簪尖抵进半寸。

    这还远远不够。

    黎枝燃手上愈发用力,生生将手中发簪又没进了几分。

    直到簪尖不能再进毫厘,她才将簪子干脆至极地从皮肉骨之间拔了出来。

    一进一出,血从指间喷涌着迅速渗出。

    心口之上传来阵阵钻心蚀髓的疼痛,黎枝燃抖着手,将簪子藏回发间,愣是咬牙没发出半点声音。

    鹿央的冬夜明明没有流商那么沧凉,黎枝燃却只觉得自己好似忽然之间从冰窟里被人捞上来一般,所有的冰水争先恐后地从她左肩之下溢出。

    黎枝燃耐着性子,硬是等着血将半身学服都变成夸张模样,才按捂住自己亲手刺破的地方。

    她摇摇晃晃地撑靠在柱子上走出去,眼前的那道玄色身影明明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

    “晏惊归......”

    她的声音极轻,宛若方才口中轻轻呵出的白雾一般转瞬即逝。

    黎枝燃看见,银冠之下高束的青丝在凛冽的寒空之中匆匆回转。

    那刺客并不留恋,似乎无意对她们下死手,放出几轮冷针之后早已不知躲匿到了何处。

    晏惊归握着单刀望去,刚才还好好站在他身边的人,此刻左肩半身的丙寅营赤色学服赫然要深上许多,还有新血源源不断地渗出流下。

    身形单薄,眉目凄凄,宛若极寒之地颤抖着逃出的脆弱蝴蝶。

    握在刀柄上的黑色指套一怔,晏惊归蓦地恍惚。

    他见过她。

    眼前此景与他脑海深处的某一刻重叠,却又转瞬消逝。

    不是这一世,而是他重生之前。

    前世所有的记忆如走马灯一般万马齐喑,呼啸着翻涌在他眼前,可他却抓不住零星半点。

    她是谁?

    为什么这个前世与他没有任何交集的女子,会在自己临刑断头前孤身劫法场?

    他与她究竟有过何种羁绊,他又到底在何年,何月,何处,见过她此番模样?

    冷痛交织,肩下淌出的血不出半刻便凝在了学服之上,黎枝燃如枯蝶一般向下滑去。

    那道玄色身影终于回神,飞身而来,在欲坠之前接住了她。

    晏惊归极快地单手用刀割下衣袍一角,紧紧地将她肩下绕缚起来。

    那张轮廓分明的脸逆着月色,神色晦暗不明,声音似乎因为动作而有几分不稳:“先止血,我带你回营中找医官。”

    然而晏惊归起身的动作下一瞬便被一只纤细的手拉住,黎枝燃躺在他怀臂之中,只觉得自己像羽毛一样轻,又似山一般沉。

    她将手中握着的东西塞到那人手中,晏惊归低头,那双白净的手上沾着已经干涸的血迹,手中之物分外熟悉。

    重明鸟浑身浴血,振翅欲活。

    “玉佩,还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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