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

    振鼓余音渐歇,卸去了一身硬甲之后,那人与在麒麟关所见时又有些不同。

    自带威严的鹿甲被玄衣取代,青丝高束,生出几分孤松之感。

    那双眼睛就这样直直地望进她的眼睛,丝毫不加遮掩,好似要将她望穿。

    黎枝燃不躲不闪,清透的眼瞳将一切尽数容纳。

    按理来说,晏惊归是同她们的同辈,也应当同她们一样在这稷序宫里官学才是。

    可他却因着父辈的关系,由亓帝亲免,摇身一变,从麒麟关把守畜道的守城侍卫,直接成了稷序宫的总卫。

    稷序宫人多口杂,被奉才渊这么一闹,过不了多久,所有氏族子女都会知道——新来的总卫,晏惊归,是个不着四六的关系户。

    师云意一见到晏惊归过来,立刻又变回了之前和善可人的模样,温柔道:“晏二哥。”

    晏惊归挪开视线:“大司乐正在授课,不得吵闹。”

    “都是奉才渊满口胡言,我实在听不过去!”说完,师云意气鼓鼓地瞪了奉才渊一眼,一副忿忿不平的模样。

    “胡言?你说谁胡言?”奉才渊被她这出变脸戏法,“师云意,我同别人闲谈碍着你什么事儿了?明明是你先要同我吵的!”

    师云意:“那好,姓奉的,有本事你就把刚才说的话在晏二哥面前再说一遍?”

    “我?我有什么不敢说的!”奉才渊立刻回嘴,说完却又支支吾吾起来。

    两人越说声音越响,丝毫不顾此刻大司乐还在台上授课。

    奉才渊知道,师云意说得不假,儿时他的确总爱跟晏惊归一块儿玩,可那是因为他是晏钊的儿子,将来必定会随他父亲一样成为战功赫赫的大将军。

    谁又能想到,长大之后的晏惊归,竟然会变成如此无能贪生之徒?

    站在前面的氏族子女不明所以,越来越多的视线聚在晏惊归身上,有不解好奇的,试探打量的,更多的,是鄙夷不屑的。

    黎枝燃的视线混在其他氏族子女之中,心中不甚了了。

    她也很好奇。

    晏惊归,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大司乐站在中央的青铜高台之上,将鼓场之中的嘈杂喧嚷尽收眼底,不悦地拔高了几分声音:“诸位,请凝神于鼓前,举起鼓槌——”

    大司乐既已开口告诫他们,这一出争持便该结束了。

    奉才渊见大司乐发话,立刻顺着台阶而下,末了还忍不住嘀咕道:“真把自己当成了不得的总卫了,不过家中弃子而已,还把自己当做儿时的西北雄鹰吗?”

    晏惊归折返的脚步未停,按在单刀上的手无声地收拢,因为被指套紧紧束缚而濒临崩出。

    “嗟嗟烈祖!有秩斯祜!”

    刹那之间,用力大得几乎要捏碎的指间忽而松开了,阻塞的血液慢慢回流,带着麻木的暖意。

    手背上那道刚愈的箭疤终于慢慢长出了新肉,如抽芽一般疼痒难耐,惊醒了他。

    一切都发生在眨眼之间,没有人瞧见晏惊归在这瞬息之间微不可见的动摇,除了......

    黎枝燃站在人群最后,握着鼓槌,跟随着大司乐的颂吟学着鼓人的样子向雷鼓敲去。

    轰——

    千人齐鼓的震感从鼓槌撞向鼓面的瞬时引得天地共颤。

    手腕发麻,双耳轰鸣。

    在这响彻云霄的鼓声之中,黎枝燃的视线落在那道稍显落寞的单刀玄衣背影之上,若有所思。

    随鹿宫中的鼓人敲了一整日的雷鼓,从鼓场出来之后,从未接触过鼓的五营的氏族子女们都是一脸疲态。

    就连师云意都皱着一张脸,哆嗦着拍打着自己的不听使唤的双臂,连带着声音也发颤,还想着刚才的事情:“枝燃你别误会,晏二哥并不是他们口中说的那样,......他的哥哥也很好,是我见过,最好的人。”

    “枝燃?”

    眼前视线被一张赧然的圆脸占去,神游的思绪倏地收回。

    黎枝燃的唇角抿出一抹浅淡的笑意:“我明白。”

    林道遇刺时第一面的无端相护也好,麒麟关下再遇第二面的互拆身份也罢,还有今日稷序宫中第三面的任人当面嘲讽。

    她亲眼见过三面不同的他,所以她知道,晏惊归绝不是他们口中所言那般。

    黎氏无可依靠,百里氏立场不明,她若想接近鹿宫寻回诏书,便要想办法搭上那些前朝旧臣。

    而前朝旧臣之中,得新帝重用者,唯有手握兵权的晏钊。

    无论晏惊归的真实面目如何,唯一确定的,便是他终归是晏钊的儿子,晏氏的人。

    两人刚走过一个转角,差点与一身着缃黄色宽袍学服的人影径直撞上。

    没想到这乙丑营的男子见了她们,反而转过身来冲她们拱手一礼:“请问哪位女公子是流商黎氏,黎枝燃?”

    黎枝燃:“我便是,不知公子有何事?”

    男子道:“内司服将学服送来了,请随我来吧。”

    学服这么快就好了?内司服昨夜才说要几日之后去领。

    黎枝燃还未应声,师云意先主动道:“那我先回丙寅营等你。”

    如此一来,黎枝燃只得道:“有劳公子带路。”

    黎枝燃跟在男子身后,向五营的反方向走去。

    这一路逆着人走,越走越安静,直到渐渐望不见人,直到长道尽头才停下。

    男子站在门前,并没有要进去的意思:“就在此处,请进去领学服吧。”

    门虽然开着,可是不知为何屋内竟然一片漆黑,黎枝燃向里望去,什么也望不见。

    内司服真的就在里面吗?

    黎枝燃回头望了一眼,那乙丑营的人就站在外面。

    领件学服而已,应该耽误不了多久。

    黎枝燃提起身上略有些宽大的直裾袍,站在门口稍有几分犹豫,试探地轻声唤道:

    “内司服?”

    然而回应她的并不是内司服的声音,见她防备不进,背上猛然一股巨力竟然直接将她推进了屋中!

    身后的门在她进去之后竟然立刻怦然合上,所有光亮在一瞬之间俱灭。

    突如其来的黑让黎枝燃仿若霎时回到了桑归里,无边无际的茫然让她失去了所有感知。

    只是这次,她身边没有第二个人。

    黎枝燃踉跄着站稳立刻回身,摸黑盲然地去撞刚刚合上的那扇木门。可想而知,屋外的门闩已经落下了。

    黎枝燃幡然醒悟,意识到自己被人设局骗了。

    因着稷序宫中氏族子女实在太多,不许任何人携带家仆,领她来的男子又穿着乙丑营的学服,必定是苍洲某氏族之子。

    正因如此,黎枝燃才会随他而来。

    谁会用这个说辞将她引到此处?

    知道她未领学服之人,除了内司服,她,还有......

    难道是师云意?

    可若是她的话,这样做未免太蠢,也太过明显。

    等双眼慢慢适应黑暗之后,黎枝燃才逐渐寻回自己所在的方位。

    她伸着手在屋子里摸索了一番,四壁皆是荒凉,毫无任何东西。

    黎枝燃挪到门后,握拳用力敲击着厚重而冰冷的木门,呼声喊道:“有人在外面吗?有人吗?”

    不出意外,没有任何回应。

    此处实在太偏,当务之急,便是赶紧想办法出去,否则若是在此阴寒之地待上一晚,只怕会被冻成冰尸。

    黎枝燃冷静下来,屋子里没有东西,她便在自己身上摸索,终于在袖口处摸到了一块熟悉的东西。

    重明鸟锐利的羽翼握在手中如刀刺,就像那个人曾经递过她的那柄刀一般。

    当时这血玉佩她犹豫着不肯归还,本想日后或有大用。

    没想到今日,竟是要先用这块玉佩自救。

    黎枝燃靠坐在门边,紧紧地闭着双眼,用那块血玉在木门上一下,一下地敲击着,喊累了便敲,敲累了便喊。

    就算嗓子喊得干裂,可她一下也不敢停,生怕错过一丝机会。

    她怕她一停下,就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了。

    在这黑暗空旷的屋子之中是无法感知时间流逝的,玉石敲击在木门上的声音越来越小。

    黎枝燃渐渐感觉不到自己的四肢,嗓音也变得沙哑低沉,怎么喊,似乎都只有她自己能听见。

    直到屋外传来一声轻咳,很轻,但是她听见了。

    有人!

    黎枝燃有些涣散的意识陡然一振,忍着喉腔里的艰涩,站起来尽力大声道:“屋外有人吗?我乃流商黎氏,不慎被关在此处,可否劳烦将屋外的门闩打开?”

    那咳声清晰了几分,似乎是外面的人走进了些。

    片刻后,一道清幽的声音隔着门传来:

    “女公子稍等,我将门闩取下来。”

    得救了。

    黎枝燃举握着玉石的手脱力垂下,带着微微的颤抖。

    不出片刻,门被人从外面打开。

    天色果然尽黑,夜行灯微弱的光笼罩在两人之间,映出此刻情形。

    帮她解开屋外门锁的人也穿着一身形制与她一样的学服,不同的是,那人身上的学服更近青色。

    ——是甲子营的人。

    “在下鹿央百里流瞬,恰巧路过此处,女公子可否有受伤?”

    百里流瞬手中提着一盏夜行灯,言罢又掩袖咳了几声,眼中几分关切地看着她。

    百里氏?!

    屋外湿冷的雾气窜入胸肺,黎枝燃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平复下来。

    她微微仰起头,逆着夜色望向百里流瞬,想要在那张温和的脸上发现什么破绽。

    原先未进稷序宫之前,她便是准备找百里氏投靠的。

    因为十年之前,正是百里氏的人将她送到了流商。

    居然会在此猝不及防间遇见百里氏的人。

    可她方才已经说了自己是流商黎氏,为什么百里流瞬对此却并没有几分波澜,反而坦然地任她打量?

    难道他不知道?

    黎枝燃不动声色,面上做出一副受了惊吓的模样:“未曾受伤,多谢公子及时出手相助,不然我怕是要冻死在此处。”

    百里流瞬:“此处与五营相距甚远,女公子怎会被误关在此处?”

    “因为——”黎枝燃张口,刚想说自己是被人引了过来,却忽然顿住了。

    此处的确偏僻,她是被人借着学服的由头,才会出现在此。

    那百里流瞬,又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在唇边呼之欲出的话被黎枝燃小心咽下:“初到稷序宫,本想回营,却不慎迷路了。我见此处好奇,进来望了一眼,未曾想外面风大,碰巧将门闩落下了。”

    “如此,”百里流瞬颔首,并未多问,侧身示意道,“我送女公子回丙寅营吧。”

    百里氏,在鹿央也算是大氏族。

    百里流瞬整个人如同一块莹润的温玉般儒雅有礼,举手投足之间,处处透着氏族从小陶冶的翩翩风度。

    黎枝燃不动声色地轻轻颔首:“有劳百里公子。”

    百里流瞬提着夜行灯,两人谁都不曾开口说话,一时之间,寂寒的冬夜里,只余腰间组玉佩随着步伐摇晃的叮当之响。

    黎枝燃走在他身边,鼻尖始终缭绕着若有似无的冷冷檀木气息。

    她借着夜色向身旁之人望去,那张侧脸如同雪中玉竹,透着几分熟悉之感。

    就连声音,总觉得好像不久之前在哪里听过。

    就在黎枝燃以为这一路两人都不会有何交谈之时,百里流瞬忽然出声:“在下脸上可有什么东西?”

    那双眼眸微微侧过半分,毫无准备地便与她目光相接。

    黎枝燃呼吸一滞。

    她想事情时总是会不自觉地走神,黎枝燃自知失礼,收回视线:“只是觉得,公子似乎像是一位故人。”

    百里流瞬轻笑一声:“女公子同谁都这么说吗?”

    “自然不是——”黎枝燃下意识回道,紧接着反应过来。

    他这是以为她在套近乎吗?

    黎枝燃忍不住又侧目看了过去,却见百里流瞬的脸上神色自然,眼角含笑。

    两人之间原本沉闷的气氛,因为这一番玩笑而放松了几分。

    百里流瞬的声音轻如风一般:“在这稷序宫中,女公子可要小心些。”

    小心些。

    小心谁?

    黎枝燃眸光微动,这话似乎意有所指,是在提醒她吗?

    百里流瞬,究竟知不知道她的真正身份?

    还未等黎枝燃多问,身后传来一道急切的女声——

    “枝燃,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是师云意的声音。

    原来不知不觉之间,她们已经走到了丙寅营之处了。

    百里流瞬敛眸,不再多言:“既已到丙寅营,那在下便告辞了。我们改日再见。”

    师云意见黎枝燃久久未归,一直在门口等着,见她回来便立刻围上来:“怎么去了这么久?咦,不是去领学服吗?怎么没有?”

    她神色关切,并不似作假。

    应该不是师云意。

    黎枝燃掩下眼底思绪,浅浅笑道:“学服还未到,恐怕我还得再借你这身学服几日。”

    “这有什么,”师云意大方地摆手道,“你尽管穿便是。快些进去休息吧,明日还要接着习鼓,今天敲了一天,这雷鼓当真是女子能敲的吗?敲得我腰酸背痛的......”

    师云意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黎枝燃默不作声,跟在她身后。

    就在迈入丙寅营之际,黎枝燃脚步一顿。

    她转头望向来时的长道,那道近青色的身影早已消失,长道空空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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