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老先生,请留步!”
黎枝燃追在那道即将消失的身影之后,步伐愈加坚定。
她只有一问要请教南老先生——古籍尚在否?
南怀安若是还感念前朝往事,便知道她这一问,问的到底是什么。
她也可以借此机会,打听如今鹿宫是何境况。
在她被送出朝光时,三哥告诉过她,父王母后曾于城破危殆之际留下一封诏书,当时叛军已经攻至宫门之前,诏书不知落到了何处。
那是父王母后最后所愿,就算不惜一切代价,她也要找到。
而若是想要拿到十年前的那封遗诏,她就必须接近鹿宫。
黎枝燃沿着长廊一路飞奔向下,眼见着南老先生的身影近在咫尺,只过一个转角便能赶上。
可就在此时,没想到忽而一群人从转角处乌泱泱走出,说说笑笑地走向她的方向,将她面前的长廊堵了个严严实实。
“没想到官学请来的先生竟然是官师。”
“毕竟是教授整个苍洲各大望族的学生,除了南老,也实在别无他选了吧。”
“那倒也是,不过咱们都能在稷序宫见到百里兄了,还有什么想不到的?”
“......诸位就别打趣我了。”
“南老...先生!”
黎枝燃拼命想要越过这些人,但长廊窄挤,如同浪潮一般将她裹挟着向后。
她的声音淹没在这些人的谈笑声中,几乎微不可闻,只能眼睁睁看着南怀安上了马车。
“南老先生......”
她泄了气地停下步伐站在原地,视线追随着那辆马车离开。
她只是想知道,二哥还在吗?
黎枝燃不敢想。
她怕。
她怕她越想,心中无用的期盼便每日多增一分。
南老先生如今是官学的总师,今日第一面这样贸然追上去,是她一时冲动了。
日后稷序宫授习六艺时,总还会再见。
青灰色的苍穹之下,鹿央的凛冬冽风从回廊之间穿梭而过,卷起廊下人的衣袂与思绪。
黎枝燃直直地望着稷序宫的大门,所以也不曾看到,身后那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亦有人停下了脚步,回头看向了她。
直到友人热切地过去揽他:“百里兄,你在看什么呢?”
百里轻咳两声,笑了笑:“无事,只是好像瞧见了一只子规鸟,想来是看岔了,我们走吧。”
天色将黑,黎枝燃拿出刚才南老先生发的竹牌,循着刚才人群的方向走去。
稷序宫的寝宫也以五大阵营划分,她走到住处时,其他的氏族子女大多已经歇下,灯火阑珊。
丙寅营的寝宫外,正有一人身上衣裳形似官服,似是官吏。
黎枝燃唤住他:“请问此处是丙寅的住处吗?”
内司服正收拾着要离开:“是。你学服领了吧?”
黎枝燃方才正在找南怀安,自然是不曾领过的,问道 :“请问学服要去何处领?”
“没领?那你怎么来得这么晚?”
原只是随口一问,这下内司服倒是不得不停下看她一眼,纳罕道:“学服早已全都分发下去了,也都裁改好了。原先只每人两套,已经特意多备了一些。你既然没领到,那便等过几日再送来再说吧。”
会不会是谁故意拿走了?
她记得分营的时候,她曾听到虞氏与她同营。
黎枝燃追问道:“那内司服可曾记得,是何人多领了学服吗?”
内司服用一种略带奇异的目光看着黎枝燃,先不说这千二百人,分到丙寅的便有二三百人,就算他真记住了,他说出来又有何用?
他反问道:“若是我真记得了告诉你,莫非你还要去找人讨回来?”
言下之意,领走的便是那氏族之人所有的了,不要多惹是非。
没有学服,实在有些惹眼。
黎枝燃正思索着,直到肩上被人轻拍了两下。
她刚一抬头,就见身边出现一身形珠圆的女子,两颊微微嘟起。
女子把手里的衣衫递给黎枝燃:“你还没有学服吧?正巧我也是丙寅营的,我这有一套,可能于你而言会有些不合身,你拿去试试看能不能穿吧?”
方才听内司服说,每个人就领到两套学服,她瞧这女子手中,统共也就两套。
女子比她高上半头,可能袖口处会长出一截,穿肯定是能穿,可是给了她,那女子岂非自己便只有一套了?
黎枝燃婉拒道:“不劳烦女公子了,我还是等内司服将学服补送过来吧。”
那女子却不管不顾,直接将学服塞到黎枝燃的怀里便走:“我有一套就够了,你先拿着吧。”
黎枝燃下意识接住滑落的衣衫,只得抱着学服追上去,心下一暖:“多谢,请问女公子贵姓?待我领到学服便还你。”
“不必着急,我们是同营嘛,”师云意眉眼弯弯,“我是鹿央的师云意,你是流商人吧?”
黎枝燃点头,师云意便了然道:“听说流商很冷,我从小便想去瞧一瞧流商的雪,一直还未曾去过。不过见你身上这裘氅我便知究竟有多冷了。”
她偏头看了一眼身侧的流商女子,面容清冷如雪,眉骨间却透着一股微浅的明锐。
黎枝燃回忆着记忆中的流商,入目总是一片素白,她深居黎府,也不曾留心过流商的景色。
但见师云意一脸期待的模样,她还是温声道:“极北之地,确是很冷。不过雪也很漂亮,终年都能望见。”
师云意笑道:“那待官学结束,我要去流商看看雪。”
两人一路闲聊着鹿央与流商,很快便走到了住处。
师云意望了一眼两人屋前的牌子,戛然笑起来:“原来我们的屋子就挨在一起,那我们明日见?”
感受到师云意笑容中的真切,黎枝燃也颔首一笑:“明日见。”
房门掩上,全身的力气霎时之间被抽空,黎枝燃连灯也未点便径直躺下了。
稷序宫的声息渐渐隐去,只能听见她自己的呼吸声。
如同在过去千百个无尽的漫漫黑夜中,她都有过这样一瞬的恍神。
好像她真的只是某个生于苍洲的寻常女子,受诏进帝都官学。
没有幽林间紧咬在身后的杀手,没有桑归里食人的蛊鬼。
这是黎枝燃自离开流商以来,睡得最昏沉的一觉。
翌日清晨,等她重新整理好思绪出门时,师云意已然在等她了。
两人走去鼓场的道上,果不其然,望见其他人也都穿上了相似的学服。
五营的学服形制相同,只是颜色稍作区分。
南老先生又是分发竹牌,又是统一学服,似乎是铁了心要将氏族打散。
每人以竹牌为令,被归至以天干地支为名的五营,分别为甲子、乙丑、丙寅、丁卯、戊辰。
黎枝燃的竹牌上,写着的是“丙寅”二字。
丙寅,位列第三。
不过初次分营为南老先生凭空划分,并无优劣之说。
反而日后是以考试成绩排序,重新划分阵营,每月一改换。
这样一来,各地的氏族子女便无法结队。
因为极有可能,上一日还与你同在一营之人,今日便是倒戈相向,反之亦然。
既无敌人,亦无同盟。
鼓场借用了稷序宫中的校场之地,广阔无边,可容纳千人。
黎枝燃一进去,就见数十座双鹿首纹面鼓整齐摆放在鼓场之中。
而正中央凸起的高台之上,一座青黑色的八面巨鼓耸然而立,旁边的鼓人双手持鹿角鼓槌,面容肃穆。
大司乐高声道:“诸位,此次大祭之后,会先从诸位之中第一次选出五个营中各自的首习,还请诸位尽心学习击鼓。”
“首习?”
“这是什么?”
大司乐:“首习者,为五营中最为出色之人。但如同各位的阵营一般,并非固定,一月一换。在终考中得首习者可登圣鹿台,得天子授命。”
得天子授命!
这是多么至高无上的荣光。
众氏族子女纷纷为之一震,他们之中许多人来到稷序宫,也并非仅仅只是因为帝君的诏令。
氏族里分支繁多,真正能继承先祖功勋的只有嫡系一脉,其他旁系所得寥寥无几。
百年以来,皆是如此。
明明同为一氏,为何弄得他们像是蝇附骥尾?
若能趁此机会官学中拔得头筹,成为首习,或许凭借此次官学得天子青眼,为宗族争光。
大司乐将众人激动的神色尽收眼底:“诸位是否好奇,为何苍洲八音,我们偏偏要习击鼓?”
苍洲奉行雅乐,氏族们多习丝竹之声,如潺潺流水一般,自得一种怡然的超凡气质。
是以极少有人会习鼓,多是琴瑟箫箎一类。
“在座诸位都知苍洲八音是由天地万物之间化声而来。雷泽中有雷神,龙身而人头,鼓其腹。上古先祖所绘雷神,左手端鼓,右手持槌,雷声从鼓中而出。”
“祭祀击鼓,便是要将苍洲子民的祈愿上达天听,以鼓声敬问天、地、神灵、先祖。”
言罢,大司乐示意在鼓边候着的鼓人们拿起鼓槌,齐齐向雷鼓上锤击。
咚————
惊震之声乍然入耳,槌击鼓面的霎时之间,仿若鼓上鹿兽嚎啸,余音自天际坠回,震麻得人五脏六腑皆为一颤。
黎枝燃站在后面,看不清大司乐与乐师的动作,只能听见雷鼓被敲击时发出的声音。
就好像在麒麟关时,听到的鹿军行兵时撼天震地之声。
几缕窃窃私语声就压在鼓声之下,传到了黎枝燃的耳边。
“击鼓有何难的?真无趣。”
“我看就是故作玄虚,想唬住我们罢了。”
无非就是拿个鼓槌在上面敲啊敲的,用点力气便是,有什么好学的?
说着他们便分心打量起鼓场四周,以此来消磨时间。
“哎,那边站着的总卫是谁?看上去好年轻。”
“奉兄是鹿央人吧,可曾认识?”
站在前面的奉才渊偏头瞧了一眼,没好气儿地长长拖了一声:“他啊?晏家的那个——”
晏家?
黎枝燃微微一愣。
“晏家的哪个?他看上去与我们年岁相仿,不进稷序宫一同官学吗?”
“你想与他做同窗?”奉才渊讥笑他,“只可惜,你愿与他交好,人家还瞧不上咱们这。你知道他什么人?”
几人摇头,他们都不是鹿央人,并不明白这其中有何隐情。
“此人自幼便留在鹿央,来稷序宫之前,他就在麒麟关把守畜道,每天和畜生打交道,这守城门的苦差事哪有稷序宫来得惬意?怕是趁着此次晏大将军立功又故技重施,央着帝君得了这么个清闲差事呗。”
听到这里,黎枝燃便知道他们口中的晏氏是谁了。
她闻声探着他们指点的方向眺望而去,隐约望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他不是麒麟关的守城侍卫吗,怎么如今又会出现在稷序宫?
几人纷纷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虽然不在鹿央,但是晏钊大将军的那个次子,他们可是都听闻过的。
他们当即连连摆手,不想与这等怀安丧志之徒扯上关系。
“你胡说!”
一道女声愤然反驳,将周围的注意力都引了过来。
黎枝燃有些意外,因为为晏惊归怒然驳斥的,竟然是师云意。
师云意义正言辞道:“晏二哥才不是你们口中说的那样不堪!”
奉才渊被她方才那一喝吓得一缩,旋即又立刻挺直腰板:“我道是谁,原来是你师云意,谁不知你仰慕晏氏已久。怎么?他难道与我说的有半分出入?”
末了,奉才渊鄙夷地打量了师云意一番:“就你这肥头大耳的,想嫁进晏氏,还是省省吧!”
黎枝燃张嘴刚要出声,哪想看上去温柔似柳的师云意战斗力十分彪悍,根本无需旁人相助,对着奉才渊便是一番痛骂。
“也不知是谁小时候非要黏在晏大哥屁股后面,自称是晏大哥的小弟,怎么大了就忘了?要不要我再帮你回忆回忆?”
提起儿时糗事,奉才渊红了脸不甘示弱,几人越吵越激动,都未发现鼓声已停,反而说得极为大声。
就连站在前面的许多人都不由得往这边看了好几眼。
“此处何事争执?”
黎枝燃抬眸望去。
他们口中被争论不休之人,此刻换了一身玄服,那只曾经替她挡去一箭的手缚在黑色指套里,按在腰侧的单刀之上。
是在遮掩手上的疤痕吗?
而且在流商的时候,此人明明用的是双刀。
黎枝燃探寻的视线不经意间稍稍上移,却在猝不及防间直直撞进一双探寻的凌波眼眸。
清冽,却又深不见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