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份

    黑色指套的手轻轻向上一抬,海东青傲然昂首,不情愿地转落至那人的肩头上。

    与之前一身玄色的装束不同,他今日正儿八经地穿着守城侍卫的铜盔革甲,鹿面纹青铜胄上的三缕鹛鸟羽毛缨饰挺直高立。

    确是鹿央侍卫,没错。

    络腮胡早就一溜儿烟跑进关内了,晏惊归回头时,顺着声音的方向,一眼只见黎枝燃一个人站停在急走的人群之中。

    下一刻,他不假思索地举步穿过畜道的牲畜群队,朝她走来。

    黎枝燃却仿若没看见他一般,立刻向鹿央城内走去。

    他竟然是晏钊的次子。

    黎枝燃眸色一沉,渐渐浮上一丝冷厉。

    想起方才鹿军班师时旌旗蔽空,万民跪迎齐呼的空前壮景,她便觉得讽刺至极。

    当年的晏大将军,岂有今日这般盛世风光?

    晏钊出身微末,祖上原是西北驯养鹰鸟的牧民,代代漂泊于广袤无垠的草原之上。

    草原沙飞无定,极易迷失晕向。父王亲自挂帅与外敌交战之时,恰逢沙霾连天,虎贲大军与敌军同时困于其中。

    是年少时的晏钊折了上百只自己亲手畜养的海东青探得敌军布阵,亲身引路,助力虎贲大军一举拔得城池。

    苍洲之王高坐于马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个草原养鹰少年,问他想要什么奖赏之时。

    他跪膝叩首言道:“我本是一介粗人,常慕大王天下之主英名。年虽少,杀身报国,万死不足辞!”

    正是因此,父王对他青眼相加,断定晏钊非池中物,将他带回了朝光。

    晏钊从最不起眼的步兵干起,用一身生莽厮杀至百夫长,千夫长。

    他也的确没有辜负父王的期望,因熟知西苍洲北地形,有敌军意想不到且防不胜防的鹰鸟之势,再加之天赋异禀,跟在父王身边学了不少用兵之道,浴血奋战数百战,几乎无往不胜。

    父王任人唯贤,愈发重用晏钊,甚至力排群臣出身非议,意欲任命他为主将。

    他曾对她们几个言道,晏钊此人,虽为匹夫,却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功标青史。

    所以,父王便将苍洲与金邦之间绞葛数代的天贺岭交给了他。

    本想等晏钊立下战功凯旋之后,便顺理成章将他正式晋封为朝光的大将军。

    可谁能想到,叛变之时,也正是因为晏钊领了最精锐的五万精兵囿困于天贺岭,导致朝光城中兵力空虚。

    叛军处心积虑,谋划多时,正是瞄准了这个时机趁虚而入,轻而易举便攻破了麒麟关,直逼圣鹿殿。

    而等晏钊收到朝光八百里加急,不知牺牲了多少鬼刹卫才送到的战报后,率军抵达朝光之时,旧王已死,叛军入主,只剩她们几个王室子女负隅抵抗。

    垂死挣扎,姬氏王朝倾覆之势将成。

    若晏钊举全军之力拼死一搏,或许还有一丝希望。

    可就是跟在父王身边手把手培养出来的这个人,不仅得鱼忘笙,反而直接领兵归顺新帝,亲手断送了最后一丝希冀。

    晏钊抛却前朝旧主,以开国大臣的身份,摇身一变,成了苍洲新朝人人敬仰的大将军。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晏家之人,不过一丘之貉。

    叫她如何能信。

    黎枝燃继续向前走,晏惊归就追在她身后。

    “天在水的人怎么没直接带你过关?”

    “怎么走得这么快,你不认识我了?”

    无论他说什么,黎枝燃都漠然置之不理,晏惊归就继续跟在她身后。

    麒麟关的城门甬道高而深厚,蜿蜒的隧道之中,就见一道灰烟色的狐裘女子走得飞快,身后跟着一道穿着守关盔甲的侍卫。

    两人一前一后穿梭在人群之中,此处最是挨挤,谁都顾不上谁。晏惊归几次想追上去未果,都被急着进城的人占了道。

    海东青实在看不下去,雪白银钩脚爪狠狠地从晏惊归肩上借力一跃,展翅从黎枝燃面前绕过,堵了她的去路。

    带着侵略性与攻击性的翼尖就从她身前扫过,黎枝燃不得已退了一步,晏惊归趁着这个时机飞身站到她面前。

    避无可避之下,黎枝燃仰首直视来者。

    缭绕的血腥味已经散去,他站在光下,甲如鳞片般波光粼粼。

    “蛊鬼一事需尽快禀报,那日不辞而别,并非我本意。”

    黎枝燃敷衍道:“我看见你留的信笺了。”

    “不气了?”

    晏惊归走到她面前,双眉一挑,戴着黑色指套的手被勒出极其凌厉的弧度,在她面前摊开:“那我的玉佩,是否可以归还了?”

    黎枝燃握着袖中之物,面上平静:“什么玉佩?我未曾见过。”

    原先不知这人的身份,这玉佩可能今日她当真便归还了。

    可若是晏家的次子,就是扔了,她也不想给。

    晏惊归轻笑一声,倒是觉得此刻的女子,当真与他前世记忆中那个沉默安静的模样完全不同。

    黎枝燃试图直接侧身越过他,却听到晏惊归忽然唤了一声:

    “黎四。”

    黎枝燃倏地站住。

    他说什么?

    “北公侯此刻正在鹿央之中,你要去寻他吗?”

    黎枝燃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原来他知道她的身份。

    自林道初见,打从第一面相见之时,他便知道。

    可他又是如何知晓的?

    “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的身份。”黎枝燃语气肯定。

    而晏惊归神色自若,仿佛并没有什么不妥之处,跨步走向都城之中:“我带你去寻北公侯。”

    海东青始终盘旋在上空,向他们身侧周围投落出一道阴影。

    黎枝燃犹豫了一瞬,还是跟了上去。

    走过三道五门,才算彻底进了鹿央。

    黎枝燃走在晏惊归身侧,有些贪婪地试着用一眼便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她离开朝光太久了,久到她都不认识她的故城了。

    圣鹿殿依旧矗立于王都最高之处,如仰首之鹿一般气冲云霄。

    其旁不远处,高塔半座,密密麻麻的人影如同黑点一般洒落其上,不知在建造些什么,竟大有追赶之势。

    而都城之中,随处可见被分去做苦工的奴隶们,因为常年的暴晒而肤色黢黑,囚首垢面,就这样残布粗裹拴着脚链,列队扛着重若丘山的巨大铁柱走在街上,毫无尊严可言。

    鹿央的百姓似乎习以为常,还有不少小贩厌嫌地冲其大吐涎水。

    “那是天岁碑。”晏惊归蓦地出声。

    “天子要建一座功绩碑,将苍洲青史镌刻在上面,传颂千秋万代。”

    黎枝燃望着那半座突起的碑默不作声,只觉荒谬。

    只是短短十年不见,朝光已经全然变了模样。

    远处奔来几道与晏惊归一样同穿甲衣的相似身影,附耳说了些什么。

    晏惊归单手扶刀,听罢转而对黎枝燃说道:“我有急事需先行一步,朝前走便是茶楼,北公侯今日就在那处。”

    “今日多谢。”

    无论如何,晏惊归从出现在她面前以来,似乎总在帮她。

    晏惊归走得很快,黎枝燃只来得及冲他的背影道了谢。

    那人举起另一侧的手臂向她挥了挥,算是回应。

    黎枝燃继续朝着那圣鹿殿的方向走去,那里曾经有最疼爱她的父王母后,还有三个哥哥。

    曾经的血城,如今休养生息,表面一片天下太平之象。

    就在她望见晏惊归所说的茶楼之时,正巧向她迎面走来几人,正要上马车。

    在这滴水成冰的时节,那对兄妹安然围于裘氅之中有说有笑,腰间节步过膝,发出玉石相撞的玎玲响声。

    不是她的那两个兄长阿姊,又是谁。

    而他们身前,体型高大的中年男人一身青色貂裘派头十足,眉宇下压,气场强大。

    她一眼便认出了他的身份。

    正是流商的北公侯,黎世方。

    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黎枝燃才出声向北公侯黎世方行礼道:“父亲。”

    黎元烈脱口而出:“怎么是你?!”

    几日不见,这庶女整个人如同蒙了一层灰般落魄狼狈,不知一路上经历了什么。

    北公侯收回视线,垂眸望向身前。

    他不动声色地谛视着这个被身为侍卫的晏家次子护送而来,却忽然唤他“父亲”的陌生女子。

    一时之间忘了,百里氏曾为他育有一女。

    百里氏有孕后总是郁郁寡欢,生产时更是神智发昏,诞下此女先天不足,体弱多病,一直将养在深居院中。而他又政务繁多,便全交由郑氏教管。

    除了每年的大祭之外,极少与此女见面,不甚亲近。

    原先只想着为此女挑选一户人家,待到了年岁之后,便择人交托。他倒也没想到,她会不远千里跋涉,到鹿央来官学。

    如今站在自己面前,仔细一看,这么多年过去,竟也同她母亲一样,出落得如此标致。

    北公侯见她孤身一人,目光犀利扫了她一眼:“你不是同元烈元宁一起来的?”

    黎元宁先反应过来,接话道:“对啊,我和哥哥在路上都没瞧见你,你去哪儿了?”

    黎枝燃抬袖掩面,学着从天在水的东家公子寻昇那儿听来的咳声,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

    “马在路上受了凉,不肯走,后来便与兄长阿姊走散了。”

    她差点就死在路上。

    林间的刺客,桑归里的蛊鬼......

    她本以为只能投靠素未谋面的百里氏,但既然北公侯在此,何不借此机会,重新坐实黎氏的身份呢?

    百里氏虽在鹿央,但与流商黎氏的身份地位相比,绝然不可相提并论。

    黎枝燃唯一不确定的,便是北公侯的态度。

    她与北公侯虽不亲近,但她名义上总归是流商黎氏之女。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黎公想要弄死她,简直如踩死一只蚂蚁般易如反掌,不会如此大费周章。

    郑氏对她下手,北公侯应是不知。

    恰如她所料,北公侯见她体弱,听了倒也不曾细究,一言带过:“如此,便让你兄长阿姊带你去稷序营,多照拂你一些。官学之事,尽力而为即可。”

    临上马车前,黎公回头瞥了她一眼,又若有似无地提了一句:“与晏家的人少来往。”

    三个人坐在马车内,气氛诡异。

    她们皆心知肚明,只是谁都没有戳破那层窗户纸罢了。

    黎元宁假笑道:“四妹,没想到还能在鹿央看到你。”

    黎枝燃亦微微勾了勾唇角,四平八稳地将话推了回去,刻意咬重了几个音:“还要劳烦兄长阿姊,多多照拂。”

    黎元烈在一旁冲她翻白眼,张口想讽她什么,她也一概视而不见。

    她与黎氏兄妹并没有什么好说的,哪怕一个字也是对牛弹琴。

    马车滚滚而行,很快便停在了稷序营。

    稷序营乃是上古先王专供贵族子弟大学所建,供其学习六艺等各类技艺的之处,可容纳上千人。

    她尚年幼时,所学之识皆由母后在圣鹿殿中亲手教导,倒是不曾到此处来过。

    此次官学,亓帝特开此营,仿若大有决心要好好操办之意。

    只是刚走到稷序营正殿门口,斜里迎面窜来便是一盏冷茶,猝不及防泼在她身前,还有些落在她脖颈处,顺着肌肤向下流去,霎时一片冰凉。

    黎枝燃心中暗然喟叹一声,她是不是流年不顺?似乎总是与水有缘。

    更巧的是,这泼水之人,居然又是虞氏。

    黎枝燃看见那一身黄衣便知来者不善。

    那道鹅黄色的娇贵身影快步赶来,虞妙芙看见自己泼出去的水洒到了人,也不道歉,故作惊讶道:“哎呀,你怎么自个儿朝上面撞呀,哪有你这存心要赖人的?”

    黎元宁掩袖浅笑一声,拉着黎元烈款款向里走去:“这是我们流商黎氏的庶出,让诸位见笑了。”

    两人眼神一换,虞妙芙嗓音立刻提高几度:“原来是你?那日在逆旅中,我当是谁如此不知礼节,撞了人非但不道歉,还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如今又是想做什么?区区庶女,狐假虎威,仗势凌人,怎么还有脸出现在此?”

    接着虞妙芙便将那日在逆旅中发生的事情偷梁换柱,添油加醋地大吐一番。

    她气焰嚣张,冲黎枝燃冷哼一声:

    “依我看呐,这样的氏族之女,根本没有资格进稷序营!”

    稷序营的正殿中已经聚了许多先到的氏家子女,被门口之处的动静吸引,一脸莫名奇妙地朝黎枝燃望来。

    虞妙芙将她堵在门口,大有重操当日围追堵截的架势。

    黎枝燃抬手用手背拭去颈间冷茶,只觉得这虞妙芙着实难缠。

    她还未说什么,身后忽然高出一道阴影将她拢于其中,淡漠的声音自她头顶响起——

    “不知我望瑨裴氏的身份,够不够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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