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慈如同矜贵的玄鹄一般,下颚微微抬起,在空中划出一道典雅的弧线。
他薄唇微动,吐出两个字——
“让开。”
青色裘氅衬得他极为高瘦,发上玉冠斐然,看上去凉薄无情。
他们这些小辈还不够资格穿戴的颜色,这人却名正言顺。
还有那目中无人的姿态,除了四方氏族之首望瑨裴氏的嫡长子,裴慈,还能是谁?
虞妙芙双眉一挑,神情得意:“听见没有?裴公子叫你让开。”
没想到裴慈一字一顿道:“你们两个,都让开。”
聒噪,实在聒噪。
任谁风尘仆仆地赶路而来,却在门口被无关紧要之人堵了半天,心情都不会多舒畅。
“噗嗤。”
虽然不太合时宜,但是黎枝燃瞄见虞妙芙想发火,却又硬生生憋得脸色发青的模样,实在忍俊不禁。
她这一笑在虞妙芙看来无疑是嘲笑自己,只是碍于裴慈在这,虞妙芙冲她龇牙咧嘴地一通无声咒骂,哗地愤然走回了淮胥的队列。
看着虞氏屡次吃瘪,黎枝燃根本不恼,侧身道:“公子请。”
她态度不卑不亢,反倒是裴慈,意味不明地侧目瞥了她一眼。
“无狰哥哥!”
一道娇小的身影伴着环佩叮当之声,从虞妙芙对面的另一队列小跑而来。少女在雪虐风饕的凛冬之际,将鲜嫩的色彩都穿戴于身,一眼望去,如同春日一般生机勃勃,甚是亮眼。
檀泠过来,先是笑着对黎枝燃弯了弯那双清澈明亮的眉眼,低头拿出一方软帕向黎枝燃递来:“女公子擦一下吧,天寒地冻,可莫要受凉了。”
随即又转而对裴慈撒娇道:“你不要如此疾言厉色嘛,看起来好吓人哦。”
鹿央的荀氏问道:“那是谁?”
旁边窦氏回他:“约莫是裴慈的未婚妻吧。”
放眼整个苍洲,能与望瑨裴氏如此亲密的女子,便只有檀氏了。
裴氏贵为望瑨氏族之首,裴公身为东公侯,职掌望瑨封邑,膝下子嗣多得数不胜数。
唯有裴慈,嫡长子出身,母家氏族地位卓然,他自少年时起便是整个望瑨的出了名的逸群之才,更传闻他是裴氏的下一任宗主。
而檀氏之主,檀壬哲,身为望瑨令尹,辅佐东公侯打理望瑨政务。
他能与东公侯一同让望瑨稳坐四方封邑之首,得亓帝首肯,亦不简单。
从出身到品行样貌,望瑨之中,唯有檀氏,能与之相配。
裴慈与檀泠恰好年岁相仿,总角之交,清莹竹马。待檀泠及笄之后,两氏族便顺理成章地许下了婚约。
檀泠倒是与她那未婚夫完全不同,看上去没有半分目使颐令的架子,圆眼圆脸笑意盈盈,倒显出几分娇憨。
多亏了黎元宁总是十分关注望瑨的动静,她才能在今日一眼认出这女子的身份。
日后在稷序宫中,她还需结交许多氏族同辈。
就算是用流商黎氏的身份,就算是虚情假意的伪交。
也好过她孤身一人,寸步难行。
黎枝燃接过软帕,回之一笑:“多谢女公子,正需要此物。”
“不必见外。”檀泠说着,那双水灵灵的眼睛便总是忍不住又黏到裴慈身上。
她拉着裴慈向最队列最前面走去,边走边问道:“无狰哥哥,这一路上你可有什么有趣的见闻说与我听?成日坐在马车里,我都快憋坏了。”
两人并肩向鹿央队列左侧的望瑨走去,一青一彩,宛若一对佳偶天成的璧人。
黎枝燃敛了笑意,状似无意地将殿中的氏家子女一览而尽,也归到了流商队列的末尾。
听闻此次官学,新帝召集了一千二百位来自帝都与四方封邑的苍洲氏族子女。
在稷序宫中表现出色,得新帝嘉许者,可得册命,封官授职,且不论封地。
现在临德殿中已自发分成五列,但显然不足千人。
因为,并非所有前来官学的氏族子女都有资格进入临德殿之中。
她刚站定,流商的队列之末便转过来一袭蓝袍女子,覆着面纱,似曾相识。
“原来女公子是流商黎氏,那日在逆旅中我们多有唐突,还请女公子见谅。”
正是几日前,在逆旅中有过一面之缘的崔婉叙。
黎枝燃心道,比起刁蛮的虞妙芙,就算是看在鹿央百里氏的面子上海,那崔婉叙也实在是做足了礼节。
况且,她也并未对崔氏坦诚以待。
“那日在逆旅并非有意隐瞒,身处险境,我不得不假托母族之名。”
“孤身流落在外,有所顾虑也是情有可原。”崔婉叙主动走到黎枝燃身边,善解人意道,“既然我们同为流商之人,日后在官学中也可彼此有个照应。”
她又闲聊似的提起:“女公子可知官学的老师是谁?”
此次稷序宫的老师,所授学生乃是苍洲所有的名门氏族子女,且不说这些人身份地位如何高贵,他们自幼便由各方鸿儒硕辅之师悉心传授,所见所学,已是满载。
所以这鹿央的官学之师,必得是德高望重,且学识更在其上之人。
黎枝燃摇了摇头,她离开了这么久,已经不知现在朝中是何情况了。
就在这个时候,临德殿外传来一声高呼——
“官师到——”
总算来了。
各方的氏族子女纷纷朝后望去,从接到天子的官学诏令起,他们便陆续从苍洲各邑赶来帝都鹿央。
终于等到人齐,今日将他们召集在临德殿,真不知能让他们都称呼一声“老师”的,究竟会是何方神圣呢?
黎枝燃她还未来得及见到人,就听见身边一圈不谋而合地惊叹。
望瑨苏氏:“竟然是南老先生?!”
鹿央奉氏:“什么?竟然请了南老先生来?”
竺陵乌氏:“南老先生是谁?”
鹿央谢氏:“南老先生乃是是前朝太子太傅,你个土鳖,这都不知道!”
年近花甲的南怀安拄着鸠仗,在临德殿的青铜砖石之上发出规律而稳重的“咚”、“咚”、“咚”沉响。
他极慢地从大殿中堂穿过,颤悠悠地走过踏跺,登上高台。
底下的氏族子女议论纷纷,沸反盈天。
南怀安如楠木般稳稳而立,摆手推开了要来搀扶他的侍者。
他双手交叠,将鸠仗拄立于身前正中央。
一言不发。
黎枝燃远远地望见他,心中犹然生出一丝不真切的感觉。
南老先生学识渊博,博古通今,曾是哥哥们的老师。
虽然她的功课皆由母后所授,但幼时她顽皮爱动,总爱拾掇着去寻哥哥们耍闹。
哥哥们课业繁重,她怎么也捉不到人,便想法子换着花样儿的闹。
什么噪鹛鸟不小心被她手滑飞进去了,蹴鞠时草球又不小心把窗户踢开了,又比如点孔明灯时不小心烧了老先生的手稿......
三番五次下来,南老先生看见她就头疼,两缕横眉气得直冲天,拿着他充作戒方的鸠仗疾步如飞地追在身后,作势赶人地凌空挥舞。
如今鬓角银白,鸠仗也变成了南老先生行路的手仗,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她在朝光见到的第一位故人,竟然是南老先生。
南怀安曾是前朝太子太傅,亦是新朝官师。
也只有如此年高德劭之人,才足以让各位氏族子女信服,称之为“师”。
历经岁月风霜磨砺的脸上布满了沟壑年轮,那双深邃威严的眼睛扫过殿中整齐站列的来自各氏族的子女。
直到他们意识到,这位官师是特意在等他们,才彻底安静下来。
临德殿悄然无声,南怀安拄着鸠仗在地上重重一击,回声荡开。
“从今日起,我便是诸位在稷序宫官学的老师,南怀安。”
众氏族子女齐齐合掌高举过头,躬身行礼,合声道:“见过老师——”
南怀安:“今日召集诸位在临德殿殿,是在正式官学之前有两桩要事要告知诸位。”
“第一桩,乌梦江之战,鹿军凯旋,不日便将在鹿宫举办大祭,届时将同为诸位作求学的祈福祀告。各氏族子弟也需参与大祭,并且——”
“同习鼓乐,敬贺天命。”
流商温氏疑惑:“鼓乐?鼓乐不是有巫乐吗,需要我们做什么?”
淮胥陆氏更甚:“大祭上可有鼓?”
黎枝燃身边,各氏族子女又纷纷议论起来。
要知道祭祀时他们从来都是站在高台之上,祈祷先祖神灵庇佑,有的恐怕连鼓都未曾留心过。
但因着方才的缘故,只要一瞥见上面南怀安那张不怒自威的脸,便迅速安静下来,等官师细说。
南怀安声音沧桑,缓缓道:“诸位可知六艺,前两者是什么?”
站在前面的氏族子女温声答道:“礼、乐。”
南怀安的声音高了几分,压在临德殿之中:“正是。如今大祭为礼,击鼓为乐,这便是诸位进稷序宫的第一课。”
这也竟算作上课?
众氏族子女头一次听说如此新奇的授业方式,提了几分兴致。
不等众人置喙,南怀安又道:“今日这第二件事,便是为诸位分发阵营竹牌。”
阵营竹牌?这是何物?
南怀安向旁边的寺人看了一眼,那寺人立即走上前,跪在南怀安的面前,将手中玉石琢盘高高举起。
“来之前,我刻意未在殿中命人指引站位,是因为知晓诸位必定是按照各自的封邑所站。所以今日在此,我便要将各位这队列打散,重新组合。”
让不同封地,不同氏族的人,混为一体?
黎枝燃暗叹,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稷序宫召集如此之多的氏族子女,必定会暗自较量。
南老先生这一招,不仅是打破了鹿央与四方封地的隔阂,也模糊了大氏族与小氏族之间的界限。
只认同营竹牌,不问出身。
但官学氏族众多,众口难调,难免有人不满。
望瑨苏氏先拱手行礼,高声道:“南老先生,依学生拙见。还是按封邑分阵营更好,一来封邑之中各氏族也互相熟悉,更为适应,二来也不必再领竹牌,免得先生受累了。”
苏氏本就不是什么大氏族,唯一可以说道说道的,便是他们是望瑨之人。
他们向来以此标榜自己为四方氏族之首,如今一打乱,他们岂不是和其他那些小氏族都泯为一谈了?
这怎么行?
南怀安的手顿在琢盘里的竹牌之上,撩起眼皮,在人群最后寻到了苏氏。
“你若想同熟悉的氏族同修,现在便可离开稷序宫。”
苏氏立刻噤若寒蝉。
南怀安是稷序宫的老师,亦是苍洲大朝的官师。
历经两朝的老臣见过多少惊涛骇浪,一颦一举间便让人望而生畏。
他语气平淡,可所有人都知道,他所言并非戏言。
官师可掌学生去留,这官学还未开始便叫官师赶了回去,回去如何同父母族人交待?
鸠仗在布满斑纹的手中转了一圈,南怀安微微下垂的眼角扫过临德殿,当真一个一个开始点名来领竹牌。
可以说南怀安做事考究,亦可以说南怀安做事死板。
他将标好的竹牌亲手发到殿中数百氏族子女的手中,也算是借此机会,与来自苍洲的每个萍水相逢的学生,打了个照面。
“流商黎氏,黎枝燃。”
等殿中之人传唤大半,才算轮到黎枝燃。
她闻声快步上前,颔首低头,双手奉上,等待南老先生发竹牌。
明明只是片刻之间的功夫,可南怀安却在琢盘中摸索什么,迟迟未动。
她自认这十年过去长相变化极大,所以也如此坦然地站到南老先生面前。
难道这么多年过去,南老先生竟还认得出她?
就在她胡思乱想之时,手中忽然一凉。
南怀安盯了她片刻,终于将竹牌放到了她手中。
黎枝燃刚刚雀跃而起的心,又慢慢压了回去。
是了。
十年之久,已经足以让过去气得要拿鸠仗挥她的先生,如今步履蹒跚。
临德殿中的五列队伍如南怀安所愿,重新分为了五方阵营。
氏族子女面面相觑,一眼望去,多是生人。
“在稷序宫之中,衣食,起居,住行,诸位皆以此竹牌为令。在大祭之前,留给诸位习击鼓乐的时间不多。亓帝亲观,还请诸位共勉之。”
南怀安拄着鸠仗,一步一步地朝宫外走去。
黎枝燃的视线追随着南老先生,心中总是有块石头悬而不落。
官学的事情,她并无疑义。
是二哥。
见到南老先生,她便想起了二哥。
三位哥哥之中,大哥身为太子,却性格沉稳内敛,见谁都是“好好好”的和稀泥,三哥更别提了,她那噪鹛、草球、火烧手稿,都有他一份。
二哥与她们简直是霄壤之别,他自幼便颖悟绝伦,三岁写诗,五岁颂文,七岁便能与南老先生就先人遗著争论不休,也因此倍得老先生赞赏,是南老先生最得意的学生之一。
他无心政事,便一直追随南老先生醉心先人古籍。
叛乱发生之时,二哥也正是为了护全古籍,至今下落不明。
她想知道,二哥还活着吗?
会不会叛乱之时,二哥将古籍送到南老先生府上,也如她一样,在鹿央某处隐姓埋名多年呢?
她捏着竹片,脚下已然朝门外挪去。
眼看南怀安的身影即将消失在稷序宫外,黎枝燃还是跨出临德殿快步追上前。
她斗胆提高了几分嗓音,问道:“南老先生,可否留步?”
南怀安却置若罔闻一般,径直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