兽角嚎鸣,将士们高唱着凯旋之歌。
鹿首之下,麒麟关城门大开,迎接着它最忠诚的战士。
众人翘首以盼,躁动不安。
这可是命将出征之师凯旋,按苍洲之礼,天子会亲自到麒麟关郊迎。
一队身着宫服的官吏快步从关内走了出来,然而众人放目朝后望去,却并没有瞧见浩浩荡荡的天子驾六。
只此之外,再无他人。
乌梦江一战何等殊荣,可来迎者既非天子,亦非使者。
竟然只是一介小小的贴身宦官?
乌麂之上,沉睡许久的海东青倏地挥翅腾空而起,随即猛地从高空俯冲而去。
走在最前面的宦官被吓得脚下趔趄,自个儿把自个儿拌了一脚,摔得狼狈。
他匆匆爬起来,拂袖将双手重新交叠于腹前,躬身走至乌麂之下,尖细的嗓音生怕上头的人听不见,竭尽全力喊道——
“恭迎大将军班师回朝,请大将军卸甲再入帝都,准备大祭。”
大祭,是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
苍洲的大军,出征前要祭地宜社,再祭军神、军旗,
若是得胜班师,挂帅将军还要随天子同往太庙、太灶,向天地先祖告奠,行献捷献俘之礼。
如此,便称为大祭。
宦官候了许久,都没有等到上头传来回应。
他大着胆子悄悄偏头抬起,便窥见巨大的乌麂直直俯视着他,压得人喘不过气。
乌麂顶上之人不语,眺目凝望着远处的某一条关道。
宦官抬手抹了抹额,又暗暗催促道:“晏大将军?”
乌梦江一役,出征之前曾立下军令状,要在入冬之前将金邦蛮人击退。
如今拖耗数月之久,鹿军凯旋,天子却未临麒麟关。
已是对他们心生不满。
虽然如此,披着银甲的年轻将军也只是轻轻开口道:“父亲,他会望见我们的。”
海东青破空长啸,向着远处飞去。
巅顶之人才将视线慢慢收了回来。
年轻的银甲将军洞悉父亲的意思,挥动银枪下令:
“卸甲——!”
·
寥寥暖烟从紫炉中流逸而出,缭绕在帝宫最高的宫殿之内,犹如春日和煦。
圣鹿殿内,云顶檀木为梁,范金为柱础,巨大的宫殿四壁雕刻着苍洲上古之史。
金銮御座之上,飞金鹿纹冕服衣于九尺身上,玉藻十二旒悬于延板前后,望不清天子神色。
群臣跪坐殿下,面色各异。
凯旋的鹿军已至麒麟关外,不知多少宦官来来去去地进出圣鹿殿,亓帝依旧充耳不闻。
帝君安然地在圣鹿殿中,不急不缓地摆弄着笔墨。
天子不言,臣子便跪迎静候。
不知多久,玉制的兔箭毛笔杆行云流水,终于落成天子满意的模样。
亓帝勾起尚未干透的竹片,望着竹片意犹未尽,似乎只是随口一问:“官学筹备的如何了?”
众臣面面相觑,没想到帝君会先问起此事。
从乌梦江归来的三万将士可还在候在麒麟关。
官师年岁已高,满头苍发巍巍然道:“禀帝君,共一千二百。四方氏家,除望瑨裴氏的嫡长子外,皆已入帝都。”
望瑨裴氏乃是四方氏家之首,掌管东方封邑。
裴公膝下子嗣众多,但最为出挑的,还当属嫡长子,裴慈。
“无狰这孩子,心性是该好好放在官学里磨一磨。”
言罢,亓帝将笔一抛,话锋倏地一转:“不如众卿帮孤想想,这凯旋大祭,要如何操办才好?”
跪坐许久的众臣们霎时抖擞,他们今日本就是为着大祭一事而被召集至此。
他们等了许久,终于等到天子此言。
太宰杨胥揣摩着天子的心思,道:“礼有五经,莫重于祭。依臣所见,不如与官学的祀礼一同操办。”
“一来乌梦江一役胜之不易,犹如天助,必得向天地先祖告奠,二来也可在大祭上让四方氏家子女拜帝君天威,以臣天命之子。”
其他大臣面上故作一番深思熟虑,皆一一附和。
亓帝的心思一向捉摸不透,瞬息万变。
鹿军凯旋要办祭祀,官学启学前亦是,若是两者接连大祭,恐有筹备疏漏,应接不暇。
更何况,方才天子也是先问了官学之事。
然而偏有人不愿做随波逐流的舟,闷头出列言道: “依臣所见,帝君不如效仿先王,缩减帝宫吃穿用度,再开国库修缮水库。”
冕旒后的双睛猝然狭起,那臣子眉目周正,不卑不亢地以君臣之礼跪坐在阶下,任由天子审视。
又是周居庸。
众臣暗暗思忱。
谁人不知,亓帝最喜奢靡?
周居庸乃是当今太史,当这刺头却不是一天两天了。
可因他是前朝旧臣之一,亓帝似乎对他总是格外宽恕一些。
鹿纹衣摆从刻着饕餮纹理的砖石之上拂过,冕旒之下的天子喜怒不明,径直从阶上而下,一步一步向周居庸面前走去。
众臣立刻以额叩地,不敢逾礼。
就在众臣以为亓帝要对周居庸问罪之时,没想到亓帝却倏地转向身后——
“黎公,你说呢?”
殿中霎时只剩下了玉藻碰撞的轻响。
除了天子,唯余一人立于殿中。
满堂官服之中,一袭青灰色的貂裘毛色锃亮,可御严寒,似从极北之地而来。
腰间所佩组玉长而及足,可见身份极为尊贵。
苍洲尚金,次而为青。
天子服金,青色乃是四方氏族所属。
而这四方封地的公侯却极少会出现在帝都。
在封邑之中,他们便是君,而在帝都鹿央,他们只能为臣。
想来是乌梦江一役,让亓帝有所顾虑,特召其来商讨边防之策。
天子兀的点卯,不知是让黎公回哪一句话。
是大祭如何操办,还是周居庸所言效仿先王?
北公侯黎世方只说:“全凭帝君定夺。”
“好极!”
几乎是北公侯话音刚落,亓帝便立刻狂肆大笑起来。
他向旁边恭候许久的宦官甫一摆手——宦官心领神会,立刻将天子之令吩咐下去。
凯乐声登时从四方奏起,响遏云霄。
亓帝踏着凯乐声飞袖向殿外走去,如雷霆般的声音从前面传至每个人的耳中,不敢有半分违逆——
“走吧,去迎接孤的大将军。”
·
风沙扑朔,无名氏的关道离得太远,隔着人山人海,只能望见鹿军的一隅。
周围的人们稀奇地扬首张望,都想一瞻天颜。
黎枝燃微低着头,在喧腾的人群中格不相入。
她知道当今的天子,十年前是何模样。
所以便不想瞧见如今的天子,又是怎样的至上尊荣。
一头白灰色海东青自鹿首之下疾速振翅羽翔而来,将鹿军凯旋的捷报荡彻于凌穹之中。
不知是不是错觉,黎枝燃隐约觉得那乌麂好似朝她们这儿侧了侧。
“娘亲,我冷。”
稚嫩的童声在黎枝燃身旁响起,还在蹒跚学步的孩子揪着母亲的衣角,使劲想把自己埋到母亲温暖的身躯之中。
被拽住的女子一身单薄的素布,面色绛紫,冻僵的手已经高高肿起。
她一言不发,只是轻缓而温柔地抚摸着依偎着自己的孩子。
黎枝燃眼眸半垂,微蹲下去,将手中尚还滚烫的暖炉递至那孩童面前:“拿着它就不会冷了。”
素布女子大吃一惊,慌忙摆手推拒道:“女公子,这可使不得,这太贵重了!”
黎枝燃直接塞到女子手中:“无妨,拿着吧。”
手炉一触既生热,炉套细腻丝滑,叫人碰了便不想再松手了。
素衣女子望了一眼腿边期待的眼神,犹豫片刻后还是接过了手炉:“谢谢女公子。”
躲在母亲衣裙之后的孩童胆小地探出半个脑袋,跟着母亲哆哆嗦嗦道:“谢谢。”
还未等黎枝燃直起身,停滞已久的队伍突然莫名骚动起来。
人挤着人,拼命地向关卡处奔去。
络腮胡急忙扒拉前面之人:“怎么了?发生何事了?”
“快往前去过关!鹿军凯旋,天子特开麒麟关九条关道迎接,晚了就要过登人簿了!”
人群急匆匆推挤向前,都趁赶这大好时机早些进帝都。
黎枝燃仰头望向灰蒙蒙的空中,乌云散去,海东青鸣声尖锐。
父王,母后。
你们一定在保佑着女儿是不是?
海东青声声嚎鸣,就在她们头顶上徘徊,似乎是在寻找什么。
黎枝燃不由自主地被引了过去,她的视线跟着海东青一路落到畜道上的守城侍卫之中,意外瞥见一道格外熟悉的背影。
鹿央侍卫。
那个不辞而别之人。
那道身形与黎枝燃的记忆不契而合,只是细看之下,有着天壤之别。
她遇见的鹿央侍卫腰后别着两柄银刀,风发张扬。
而此刻畜道上的鹿央侍卫,佩着一把再寻常不过的腰刀,与其他侍卫看上去并没有什么突显之处。
对了。
先前从流商出来时,她在林道中被郑氏的人追杀,那人为了救自己,手背上应该被箭烙了一道极为显眼的疤。
黎枝燃的视线紧紧盯着那道始终背对着她的身影,却只见他站在畜道上,懒懒地用两指接过别人递来的旌节。
然而那只伸出去的手被黑色的半包指套紧紧束裹着,遮去了手背。
是他吗?
络腮胡就挤在黎枝燃之前,显然也看到了那人。
就是他,才会害得自己在这排了如此之久。
只是旌节被他不知丢在何处而已,无名氏的关道又长不见尾,于是他想出一个法子——将自己藏进了畜道的群之中。
眼见着马上就能混过关了,仅几步之遥而已,偏偏这时候肩膀被人拍了两下。
他一扭头,就见这人冲他一笑,一把拎着他的衣领攥了出来。
想起这事,络腮胡咂咂嘴,仍不解气。
于是就在快要过关时,络腮胡挤在人堆里,故意冲着畜道高声道:
“有的人父兄立功,造福我们这些小喽啰,有的人就守着畜道,一辈子都是晏家最没出息的次子!”
他就是要让苍洲的子民都瞧一瞧他的模样,都鄙夷这威名赫赫的将门之中出来的无能之人。
走至关前,黎枝燃猛地抬头:“你说大将军姓什么?”
络腮胡一脸理所当然:“咱们苍洲的大将军,当然是姓晏啊。”
高束的青丝被劲风扬起,被络腮胡贬斥的一无是处之人仰首望着鹿军进城的方向,一路追随。
海东青扑扇着高贵的羽翅盘旋在上空,足足饶了数圈,才勉为其难地落在他抬起的黑色指套之上。
直至乌麂彻底消失不见,他终于转过身回望过来——
黎枝燃终于明白,为何那人会如此胸有成竹地留下一片信笺,同她说,“鹿央见”。
原来他就是晏家的次子,晏惊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