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

    西郊五里堡,一间简陋瓦房。

    陋室难挡,即便屋内门窗紧闭,却仍有风从梁上穿过。

    风从门窗缝隙和破洞中挤进来,发出喑哑嘶鸣声。怀袖坐在屋内唯一的杌凳上,环顾屋内,仍有些浑浑噩噩的。

    抬眸,看着将自己带来此处的男子,在屋角一个木箱前面蹲了好一会儿,两手不停在木箱里翻找,动作有些紧张和着急,碰的箱内东西叮叮当当一阵乱响。

    怀袖坐在一边,看着他的侧脸,仔细和梦中那人对比着,越看,越觉得像。

    胸口好似沸水滚过,热气窜上喉头,呼吸都有些困难。

    等了好一会儿,那男子像是终于找到什么,局促又激动地走到自己面前,两手捧着一个小罐递过来,开口时声音都发着颤,带着些不好意思,还有一丝丝惭愧:“实在没什么好茶,只有一罐白茶,怕你喝不惯。”

    怀袖的目光落在那茶罐上,看着他动作小心地打开茶罐,露出里面整齐堆放的半罐茶叶。

    她想,这罐子许是扭得过紧,又许久不曾打开,有些凝住了。方才她瞧见,眼前男子打开这茶叶罐时很是艰涩,手背青筋鼓起,颇费了些力气才能打开。

    屋内正中,泥垒的小灶上坐着一把铫子,里面的水烧了好一会儿,仍没有动静。这水是怀袖进屋后,那男子就立马生火坐上去的,许是炭火不旺,许久也不见滚水作响。

    手捧茶罐的男子面色难堪,两手僵住,不知所措地看着怀袖,小声解释着:“屋里的炭不够了。不过也快了,等水烧开,我立马就去泡茶。”

    怀袖的目光从茶罐上移,落在他脸上。她没有伸手接他递过来的茶罐,而是细细打量他的眉眼。

    他的眼窝很深,鼻梁高挺,许是日子过得辛苦清贫,人比梦里瘦了些,也黑了些。

    只是......

    怀袖眼睛莫名发酸,她实在有些难以将眼前落魄穷困之人,和梦里那位意气风发披甲执锐的少年将军看作一人。

    “你......”

    怀袖有些艰难的发声,有些犹豫,直觉自己这话一问出口,后果有些可怖。可她已经被此人带到这里来,那一夜,又几乎和先生撕破了脸,又有什么不敢问呢?

    抿唇润湿了唇齿间的干涩,怀袖声音很轻,像振翅的蝶,落在听者的心上。

    她问:“你叫郁广?”

    话问出口,眼前男子捧着茶罐的手一抖,及时稳住了,才没将辛苦攒下的一罐茶倾洒出去。

    “公主不记得我了?”

    今日在大街上遇到他,他便如此称呼自己。怀袖当时被吓了一跳,这会儿再听到仍是吓得不轻,再加自己本就刚从大厄中醒来,浑身不爽利,脑子也不清楚,被他这一吓,险些从杌凳上跌下来。

    强稳着坐好,又见他急急忙忙将茶罐放到一旁小桌上,抬袖不停擦自己的脸,用了很大的力气,好似要把脸皮搓下来一般。一边用力搓脸,一边慌张解释着:“我如今太过狼狈,公主认不出也是应该的。我去洗个脸,再、再去换件干净衣裳,公主定能......”

    “你叫我公主?”

    怀袖出声打断他,看着他垂下手,面上已被搓的通红,甚至一双眼睛也染过红墨一般,可怜又吓人。

    怀袖看着他的眼睛,整颗心如坠深渊,寻不到半分安定。她几乎是颤抖着伸手,等到一把将他衣衫抓住,才像寻到生机般,终敢呼吸。她不敢信他的话,像为自己解释,也像为这几年的光阴辩解,“我不是什么公主,我叫怀袖......”

    陋室之中,泥炉上的铫子终于被烧透,沸水在里面翻滚跳跃,溅出滚烫的水花,落在斑驳的地上,很快转凉。

    名叫郁广的男子愣了愣,随即摇头,满目惶惑与心痛。怀袖辩解的声音也越来越低,渐渐沉下去,几乎听不见。

    屋内静了半晌,唯有炉上滚水嘶鸣。

    怀袖低头闭眼,头痛欲裂,心口也像裂开一条大缝,血肉生生被撕开,痛至百骸。忍下灭顶的痛,她终于还是抬头,看着郁广的眼睛,声颤如风:“我究竟是谁......”

    上京城中,马蹄声急促如雷。京兆府左、右巡军都派了人手出来帮忙,加上帝师府的家丁和府军,大队人马不放过城中每处,但凡能藏人的地方都搜了个遍,却仍一无所获。

    眼看着天际由蓝转红,云层一片片镀上金红,夕照盖下来,整个上京城都像被血色覆盖。

    昆明池外,景斐在远处犹豫了很久,还是咬牙一勒缰绳,缓步纵马往前,停在子书律的马匹后面。

    子书律背对着他,天光落下来,在他身上铺了一层红黄金光。墨色衣衫上的深紫莲纹被夕照染色后,更为显眼。

    他并未回头,也知道景斐在远处犹豫了许久,听着马蹄声停在身后,一颗心,已经重重沉下去。

    明知道答案,却不愿也不敢承认,还是问道:“找到了吗?”

    景斐低着头,“回大人,城中各处都已找遍了。”

    今日的昆明池,少有的安静。京兆尹的巡军出来寻人,将昆明池也翻了个遍。聚集在此的文人,大多都是文弱书生,哪里见过这等场景,有几个硬着头皮问巡军缘由的,刚一冒尖,就被巡军腰间佩刀吓住,缩头藏了起来。

    湖岸上,撑船的艄公还在守着。空无一人的湖面上,岸边一排小船格外萧瑟。

    初秋的风,吹起湖面涟漪一圈又一圈,旧的散去,新的又起。子书律的目光看着满湖涟漪周而复始,想起从前和父亲在此乘船的情景,又想起那一日和怀袖在此处共乘一船。

    那日晴好,湖水碧如天。泛舟湖上,她的眼睛亮如天光,满满都是欢喜与欢愉。自己不敢肆意去看她,只敢在她探头看向船外时,小心又贪婪的,将她的侧脸收入眼中,颠簸的心,也因此得了一瞬安宁。

    这些,分明是近在昨日的事情。究竟是错在何处,竟变成现在这个局面?

    子书律收了目光,问身后的人:“各处城门封禁了吗?”

    “府尹大人第一时间就将各处城门封禁了。怀袖姑娘一介女子,又未从府中牵走马匹,单单靠走,当是没有走出城的。属下再带人去找,定能找到的。”

    景斐说的肯定,实际上,他也心虚害怕。

    子书律沉默着,勒紧缰绳调转马头,景斐这才看到他面上的绝望,与那日暴雪中,他搂住高安公主时一般无二。

    “大人......”

    景斐想安慰,又不知从何去劝慰。

    子书律也不需要谁人安慰自己,他不惯领受别人的情,也不觉得有谁能当真懂自己心中所想。这世间所谓宽慰,不过立于局外之人,怀抱可怜,施舍同情罢了。

    只有一人,曾走进自己的心里,将那里面的漆黑尽数点亮。可后来,他的心灯燃亮,燃灯之人,却被他亲手推下万劫不复之境。

    子书律从景斐身边经过,马蹄轻而缓。面上没有太大的情绪,也并不疯癫,未曾失控,一如既往沉稳自持。

    他望着前方,只道:“开城门,去京郊找。”

    城里没有,便去京郊找,大不了将整个上京反转过来,即便是惊动了宫里也无妨。

    他想,能找到的,一定能找到。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