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七

    一队巡军和帝师府府军自城门出去,马蹄扬灰,疾驰四散,分落各处去寻人。

    郊外地广且有山有水,村落分散,找起人来只会比城中更难。景斐骑马跟在子书律身边,还是不放心他独自行动,“还是让属下同大人一起吧。”

    子书律现在的样子,外人看来虽无异常,甚至过分冷静。可景斐与他相识近三十年,共事也有二十多载,如何看不出来,他现在不过靠一口气强撑着,随时都有崩溃倒下的可能。

    若他单独去找,路上出了什么意外......景斐简直不敢想。

    “不必。”

    子书律的声音沙哑至极,像粗糙的砂石在指间搓揉,每一粒沙的纹路形状都有着清晰触感。说话间,腿上一动,纵马快步往前去了。

    景斐眉头紧锁,可这会儿也顾不得再想别的,只能猛拽缰绳调转马头,快马追上府军队伍,领着众人沿东郊方向细细查找。

    秋日黄昏总是很短,天际晚霞绚烂一时,很快转暗。铁色压下来,像一口沉闷的大锅将整个上京城反扣住,天地渐渐陷入一片迷蒙晦涩中。

    西郊五里堡的瓦房中,寻人的马蹄声还未蔓延过来。屋内,郁广已经知道高安公主失忆之事。

    泥炉里的炭火不知何时已经熄了,烧水的铫子放在一旁地上,里面只剩一半的水。

    一盏微弱的烛灯立在桌上,映出怀袖失神的眼。她捧着有些粗糙的茶碗,手腕微微发抖,得用两只手才能将茶碗捧住。

    郁广蹲在她面前,脸上褪去重逢之初的激动与局促,听完怀袖所言后,惨色一现,随即又扯出个笑,勉强遮掩过去。

    察觉她手腕在抖,郁广下意识伸手去握,却在快要触达的一瞬,被怀袖躲开了。他有些讪讪,收手背在身后,“对不起,我忘了,你如今已经不记得我了。”

    话语中,难掩失落。

    怀袖颤着手将茶碗放到一旁小桌上,一时无力,手掌撑在桌上才将身子稳住。

    郁广想扶她,又怕再次吓到她,只能生生将冲动忍下去。

    三年,不长不短的时光。眼下故人重逢,却好似什么都变了。

    昔日少年将军落魄,成了挑担走街串巷的卖货郎,居于陋室,清贫度日。没了往昔张扬意气,锋芒也不知所踪,世事变迁,回过头看,也才不过三年。

    可度日如年,三载犹如三世般难熬。

    怀袖终于撑起身子转头看他,双瞳染上水色,她道:“从前的事情,我全然不记得。可我在梦里,见过你。”

    郁广闻言,面上强撑的笑意僵住,满腔的话亟待喷涌,又不知从何说起,胸腔一阵剧烈起伏,还是沉默下来,听怀袖讲完那个梦境后,才起身到屋角的木箱前,俯身从里面取出最深处的物件,走回怀袖面前蹲下,将手里的东西展给她看:“梦里的,是这把匕首吧。”

    郁广手中有两样东西,一把匕首,一块玉。

    怀袖不认得那玉,却认得那把匕首。看着梦中那把羊角匕首,赫然出现在自己眼前,她只觉一阵毁天灭地的痛感袭来,两耳听着陋室之中夜风窜过,凌乱撞出低鸣之声,恍如千万人在耳边嘲笑自己,逐渐响成一片,遮蔽天日。

    梦中场景,忽然真切出现在眼前。

    “郁广哥哥此去岷蜀,路迢迢山河广,便带它一起去吧。”

    少女将短刃递过去之时,微微仰头,整张脸从雪帽中露出来。

    怀袖看着那少女的面貌显露出来,情绪已近崩溃。

    尽管少女眉眼稚嫩,可她也能看见,那是一张和自己极其相似的脸!

    郁广伸手将匕首递过来,打碎了怀袖眼前的梦境。她也不知自己是如何撑着没有倒下,眼睁睁看着郁广将匕首递给自己,同自己说了和梦中一样的话。

    他说,“去岷蜀那日,我曾答应你,待有一日你我再见,便将它奉还于你。”

    怀袖不敢去接那匕首,只觉神智都已离魂奔走,只有肉身坐在此处,行尸走肉般听郁广说话。

    “忘了没也关系,”郁广没有强迫她接过匕首,半跪着仰面看她,柔声道,“所有忘了的,我都可讲给公主听。”

    怀袖听见“公主”二字,仿佛听见什么恐怖至极的词,犹疑着摇头,先是轻轻晃了两下,随即用力一摇,竭力辩解着:“不对!你认错了!我是怀袖,是当朝帝师的学生!不是什么燕国公主!那燕国公主,早就死在和亲路上了!”

    郁广的眼睛像一汪深潭,里面承载了太多,怀袖直觉可怖,直觉无法承受,挣扎着从杌凳上站起来,想要逃出去。

    可她的双脚早已瘫软,怎么也站不起来,只是挣扎着,自救般呢喃:“我不是公主,我是当朝帝师的学生,我要回去,回帝师府......”

    郁广将她的崩溃看在眼里,心痛至极,一行泪失控落下来。唯恐被怀袖看见,又赶忙用手背拭去。

    亡国恨,相思痛,三年颠沛流离穷困孤寂,郁广都不曾流过泪。他始终坚守着心中那几乎熄灭的希望,辗转在上京城中,只为了找到高安公主。

    如今找到了,她却什么都不记得了。

    “大燕亡了,陛下同长信宫永存,太子殿下死在江池,尸身沉底,至今无人打捞。”

    江池,尸身,燕太子。

    怀袖脑中立时浮现那个梦境:梦里那片被染成赤色的湖水,还有那具缓缓沉底的尸身。

    空荡的屋里,又渐渐安静下来。郁广的声音像久远的书卷,一字一句将过往岁月翻开,将那些怀袖已经想到,却不敢相信之事,一一告知。

    微弱的烛光摇晃着,怀袖陷进郁广深潭般的双眸里,在那里面,她看见大片大片的沉云被揭开,阴霾之下,是一座巨大而陌生的宫殿。

    轰隆杀声碾压而来,龙首铜环的厚重宫门被大军冲破,血肉尸身铺满地厦,宫人的头颅被利剑割下,骨碌碌滚出很远,一双惊恐的眼睛至死不闭,凄厉望向自己时,有两行血泪滚下来。

    怀袖紧拽着郁广的衣袖,险些晕过去。

    在郁广的眼睛和声音里,她看见一切的一切,杀声震天,尸骸如山,华丽宫殿血染肉铸,犹如炼狱。

    就在那浓重似墨的血色中,怀袖看见,先生的身影立于其中,一袭白衣,宛若谪仙。

    他穿着那身白衣朝自己走过来,乌黑长发高高束起,额前没有一丝碎发,将他干净清俊的面容显露无遗。

    他朝着自己走过来,从宫殿走到大雪中。漫天大雪中,天地空寂,他竟朝自己伸手,面含笑意。

    怀袖惊叫一声,想逃之时,却见有血光飞溅过来,一股接着一股的热血泼洒之下,先生洁白胜雪的衣衫被染红,血色越来越重,渐渐地,将他衣衫凝成一袭浓墨般的黑。

    极致的黑,可将血色掩住。如此,世人便看不出,他身上所穿玄色衣衫,皆是稠血染就。

    血墨浓郁,经年不化。

    想至此,怀袖腹部忽地一阵剧烈翻滚,强酸涌上喉头,差点呕出来。忍下去,却终究还是滚出两行热泪。

    她听见郁广说,“子书律,是大燕的仇敌!国仇家恨,公主殿下怎么能忘?”

    昏黄的屋里,郁广将攥在手心的玉环递给怀袖,“祈人都说,高安公主死于和亲路上,尸骨不存。可我在那儿找到了青溪环玉。”

    青溪环玉,是高安公主的象征。

    “公主与玉,不可分离。玉还活着,我信,公主也一定还活着。”

    三年前,郁广是从尸山里爬出来的。国亡了,家没了,只有青溪环玉,是他唯一的执念。他将玉藏在身边,即便无望,也要执着地去找,去等,去盼。

    “殿下,”郁广将玉递过去,即便忍了又忍,终于还是难掩哽咽,“跟我一起走吧,离开这里,回江郡。”

    “江郡离此处千里之遥,只要我们回了江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怀袖接过玉,泪落无声。她看见那是一块上好的青玉,只是中间空空的,有些寂寞。

    “不是的......”

    她将青溪环玉攥在手心,前尘记忆灰蒙迷离,即便听了郁广所言,仍是昏聩。

    她是怀袖,是被先生救回来的孤儿,怎么会是燕国公主呢?那燕国公主分明已死,人人都说,她死在和亲路上,面目全非,尸身堕崖......

    堕崖......

    怀袖整个身体都开始不受控地颤抖着,双瞳深处的恐惧蔓延出来,将她整个人笼住。

    郁广被她这样子吓住,急忙安抚着:“不急不急,来日方长,一时想不起也无妨的。公主若是不愿现在就走,等上几日也好,郁广都可等的。”

    怀袖看着他,止不住的全身狂颤。

    她忽地想起,先生南书房里那副画,画像最底下,一行小字。

    【元康十七年冬,律为公主作。】

    顷刻间,心海涌起千尺巨浪,神思尽淹。

    *

    郁广所住之地偏远,已在西郊最远处。子书律寻人的队伍找过来时,只看见一间空屋,家徒四壁,屋中一座小小泥炉里散放着几块黑炭,靠的最近的府军伸手去探,发现炭火已经凉透。

    “大人,这屋子像是许久无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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