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四

    宫道空寂,一丁点声响都格外明显。子书律声量不大,但传到丰宁耳中,绰绰有余。

    她先是被他沙哑的声音惊到,随即转身看他,又被他一脸颓态吓到,心里着急,也就顾不得要逃避什么了。

    丰宁朝他走了几步,停在不远处,将他面上颓唐看的更清楚,不由皱眉:“子书先生这是怎么了?”

    子书律面如寒霜,直勾勾盯着丰宁,大步走到她面前,全然不顾什么礼法尊卑,冷声问道:“当日臣托殿下代臣照顾学生,殿下既应了,又为何有此行为?”

    丰宁眉头皱的更紧,有些不悦他不答自己的问话,迎面就是质问,可奈何周氏皇族于他有愧,自己这位长公主,在帝师面前也耍不起来威风,“子书先生何出此言?本宫敬重先生,对先生所托之事自然不会敷衍。”

    子书律十日不曾好好用饭,也不曾好好歇息过,今日在岐阳宫外等了快两个时辰,又在宫道上等了好一会儿,秋风凉气重,吹的他几乎站不住。

    黑衫之下的肉身,脆弱易碎。撑着如此不堪的肉身,子书律回以丰宁更冷厉的眼神,绷直肩背,不想叫人看见内里颓败,“既如此,殿下今日为何对臣避而不见?”

    “子书大人怎可如此对殿下说话?”

    丰宁还未开口,在她身侧的茉心却有些不忿。护主心切,连帝师大人的恐怖也顾不上。话刚说出口,又立马有些后悔,眼神朝长公主一瞥,瞧见她眼神示意自己退后,忙福身往后退,不再开口。

    丰宁含笑看着子书律,想将此事撇过,“暑天转秋,风雨甚凉,风寒也是常事。子书先生若为此事来找本宫,未免小题大做。”

    “殿下知道,臣今日所为不是此事。”

    子书律并不被她牵着话题走,宽袖中的手攥紧了,朝前一步立在丰宁面前,影子将丰宁整个人盖住。

    他本就个子高,这会儿站得笔直,几乎可说是居高临下看着丰宁,眼神冷,开口之时语气更冷:“那宋明章是个胆小谨慎的,不敢多说。可殿下与他不同,自然知道有些话有些事,不当说,不可做。”

    “子书先生,”丰宁终于压不住心里的火,“你僭越了。”

    “僭越?”

    子书律冷笑,“臣与学生之事乃家事,殿下在其中横插一脚,又算什么?”

    他与丰宁站得很近,又有身高上的压迫感,远远看过来,阵势有些吓人。

    丰宁虽知理亏,但也不想三言两语服输,再加见他因着怀袖之事这般质问自己,即便放下过往,也有些心凉,哼笑一声,反问他:“怎么?子书先生此意,是怨怪本宫传太医替她诊治?还是那怀袖身上,当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见不得太医?”

    丰宁自知不该去惹子书律这个疯子,一时嘴快,说出来,便已后悔。

    果然,自己话音刚落,便听他沙哑的声音含着狠意,稍稍俯身,说话之时呼吸打过来,直教自己顿起满身战栗。

    他道,“怀袖这个名字,都不该从殿下口中说出来。”

    丰宁这才真正被惊到,也才真正听出他话里的意味。她睁大了眼去看子书律,被他眼底的阴狠骇住,指尖一颤。

    原来只有触及底线,才可见到他最为真实,最为彻底,最像疯子的一面。

    丰宁忽然觉得,她从不曾真正认识子书律,也或许,是从前的子书律,早已死在燕国。

    她记得的,始终是弘文馆那个少年,满身才气,灵气逼人,既不恃才傲物,也不因尊卑自轻,逸然君子,世间罕有。

    可如今站在她眼前的子书律,满目肃杀,俯身贴在自己耳边,呼气如刀,一字一句道:“殿下从未听过怀袖的名,也不曾让怀袖进到岐阳宫。宋明章当日到岐阳宫,也只是替殿下看诊。”

    丰宁梗着脖子,侧头看他,怒道:“子书律,你敢威胁本宫。”

    “如何不敢?”子书律嘴角含笑,更为疯癫,“臣还有更敢的,殿下要听吗?”

    丰宁牙关紧咬,知道他要说什么。从父皇将他送去燕国开始,从河东郡公和郡公夫人双双病死于凌云阁开始,周氏皇族在子书律面前,就是抬不起头的。

    宫道之上薄尘轻扬,丰宁移开眼,涩声道:“先生之意,本宫知道了。”

    子书律缓缓直起身子,仍保持着居高临下的姿态,目光还未从长公主脸上移开,唇齿刚一动,未及出声,就听身后远远传来宋栩的声音,“子书大人。”

    转过头去看,见到稍远处,身穿深紫官袍的丞相宋栩走过来,乌纱帽下面容含笑。

    宋栩走近,又对丰宁行礼:“臣见过长公主殿下。”

    丰宁方才被子书律吓得不轻,这会儿见宋栩过来,只觉解救了自己。平日看他不顺眼,这会儿却很愿意同他说话:“宋大人这是要去乾阳宫?”

    宋栩颔首:“回殿下,正是。臣有要事需同陛下商议,本是要请子书大人一同前去的。只是想着他前几日有事告假,不好上府劳烦,却不想恰好遇到殿下与子书大人在此处说话。”

    语毕,又看向子书律,一如既往温和笑道:“子书大人既进了宫,不如与我同去面圣?”

    宋栩让自己一道去面圣?子书律视线落在宋栩脸上,不记得这几日有什么要事,需得帝师和丞相同时在场商议。

    正想着,又见宋栩拱手同长公主说话,“殿下也是要去乾阳宫?臣昨日听说,子书大人告假这几日,都是长公主殿下在乾阳宫照顾陛下用功。”

    他这话说的有趣,子书律若有所思看向丰宁,又看向宋栩,品出味道来。

    宋栩为人出了名的温厚随和,虽官至丞相,却丝毫没有权臣架子,对谁都是斯文端正,笑脸相迎。这样的人,子书律见得多了,本没什么稀奇的。只是有一点,宋栩比旁人好,也因着这一点,即便嘴上不说,可子书律心里,终究觉得宋栩可信,可交。

    这一点,便是分寸。

    朝堂之上,君臣之间,臣与臣之间,最可贵的品质,就是分寸。宋栩人如春风,看着是个好做和事佬的。但实际上,他从来立身周正,不在别人的事里沾染分毫。

    笑盈盈在事儿堆里走过,只要不涉及朝政江山,他都只当瞧不见听不懂,无事人一般。

    依他的性子,遇着自己在此与长公主说话,即便有要事,也会在一旁等着,或是先去乾阳宫,再遣个中官来传自己,而不是此刻这般,远远便开口唤自己,急着走过来,又急着找借口将自己带走,言语中,还透露出自己告假这些日子,都是长公主替自己尽了帝师之责。

    怎么看,他都像是在帮长公主说话。

    远处,钟鼓楼悠远钟声传过来,已是午时了。子书律心里一惊,记着自己还要回去给怀袖喂药和汤水。

    她昏迷这十日,每一日都是自己亲手给她喂好药汤的。今日有事进宫误了时辰,子书律没空去深究宋栩的想法,敛眉朝他微微拱手,道:“府上有事,就不同宋相一同去了。”

    宋栩脸上笑意不退,大度摆手:“我知子书先生尚在假中,也不好强求。”

    说有要事,又不强行拉他一道去乾阳宫。子书律懒得戳破,心里念着怀袖到了汤药时辰,颔首转身,快步往建福门而去。

    待他走远了,黑色身影消失于转角,宫道上余下的人才有动作。宋栩向长公主行礼,转身欲走,又被她叫住,神色一瞬慌乱,又立刻整理好,转身仍是含笑,“长公主殿下有话要说?”

    “宋大人此话奇怪,”丰宁难得对他有笑脸,言语上却还是难免刻薄,“难道本宫与你说不得话?”

    宋栩在她面前,总没有平常那么伶牙俐齿,只笨拙道:“臣不是这个意思。”

    丰宁笑,心里多少有些谢他今日替自己解围。她知道宋栩为人,也听得出来他今日上前说话,是想帮自己。

    只是丰宁也想不通,他这样的人,从不为别人的事烦心,也不随意搅入旁人是非,为何要帮自己说话?

    一旁,茉心是个识趣的,看出殿下是要同宋相说话,悄悄后退了好几步,离得稍远,静静候着。

    “乾阳宫在这边,”丰宁抬手往身后一指,“宋大人不是要去乾阳宫吗?怎的要反着走?”

    宋栩低着头,乌纱帽的阴影挡住他一双好看的眼睛,只有高挺的鼻梁显出来,皮肤白皙。

    丰宁盯着他,只听他道:“子书大人府中有事,臣一人面圣,所言不周只恐耽误要事,因而还是先行回府,待子书大人休假毕,一同去的好。”

    这话,乍听也没什么毛病。可丰宁却觉得不对劲,又说不出哪里不对。皱了眉,终于还是问他:“宋大人今日为何替我说话?”

    宋栩很快接话:“臣不明殿下之意。”

    “宋大人忘了?”丰宁有意提醒他,“当年就是在这宫道上,在此处,本宫将你拦下问话。本宫还以为,宋大人与本宫之间不睦,是心照不宣的。”

    “不睦?”

    宋栩像听了什么鬼话,陡然抬头与她对视,双目之中有不解,也有难以察觉的震颤,“臣与殿下,何来不睦?”

    “宋大人当真忘了?太和二十七年秋,本宫在此问你......”

    “殿下,”宋栩头一次打断她的话,罕见的没了笑脸,正色道,“白氏父子贪污案早已板上钉钉,难道殿下如今还在想着那桩婚事?”

    丰宁气绝,只觉与此人说话费劲,实在费劲。若非方才得他解围,现下早就一记白眼飞过去了。

    大祈长公主也不是没有气度的人,深吸口气,还是囫囵谢了一句:“并非想着那什么婚事,只是方才你替本宫说话,多谢了。”

    宋栩拱手,“殿下言重。若无事,臣先告退了。”

    丰宁无话可说,摆手让他走。等他走出好远,才觉心里团着大大一口气,急急示意茉心过来替自己捶背,才终于缓过来。

    宋栩文人出身,书生气重的很,说话总是酸腐,不肯说的清楚明白。方才自己分明问他为何替自己说话,他却是话锋一转,问自己那早就不作数的婚事。

    便是做了好事,也惹人不快!

    茉心连着替她锤了好几下背心,瞧着殿下气顺,才柔柔笑道:“殿下没被子书大人气到,怎么反被宋大人气着了?”

    丰宁搭着她的手腕,转身往乾阳宫去,嗔她一句:“你懂什么?”

    “是是是,奴婢蠢笨的很,自然是不懂这些。”

    主仆两人说话随意惯了,丰宁笑了笑,才道:“本宫同子书律没法置气,服软也罢了。可那宋栩,也偏要处处于我不快,纵然帮了本宫,也落不着好。”

    茉心听着殿下如此说,本不好开口,可想着宋大人那模样,还是不忍心,多了句嘴:“可奴婢瞧着,宋大人待殿下,是好的。”

    丰宁停步看她,“什么意思?”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