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三

    十日,上京的天雨了又晴。帝师府庭院中,昨日夜里刚被风雨打下来的树叶,晨起一看,又已被早出的天光晒干,随风滚到院子角落去了。

    葵香提着食盒从厨房往韶年轩走,刚过垂花门就看见一身白衣的景斐走在前面,忙唤了一声:“景护卫。”

    景斐回头,见是葵香,便停下来等她。葵香走上前,瞧着四下无人,才轻声道:“景护卫是去找大人?”

    景斐点头:“是,有话要同大人说。”

    说话间,二人上了游廊,往韶年轩去。葵香忧心怀袖,也恐大人身子撑不住,不由叹了口气:“景护卫今日进去了,还请再劝劝大人吧。这都第十日了,总这么熬着,可怎么是好啊。”

    怀袖昏厥多日,徐老来看了,药用过,针扎过,却都没什么用。徐老纵是神医妙手,也只叹叹气,说是心火虚弱旧病反噬,大厄伤体才致昏厥。心急无用,只能每日汤药针法料理,或许哪日便可醒转。

    帝师子书律勤勉律己,天晴下雨风雪酷暑从不告假。三载帝师,唯二因事告假。一是前次以身为饵剪除宁王手眼,二是此次,怀袖卧病。

    “姑娘这病,也不知是怎么的,来的又急又重。奴婢那日夜里实在被吓狠了,怎么唤姑娘都不成,瞧着大夫来了也没招,实在是心惊的很。”

    葵香想到那日夜里情景,仍是心有余悸,一说,就语带哽咽。勉力咽下喉头干涩,才又道:“好在有大夫每日施针用药,姑娘虽没醒,可看着面色渐渐好了,体温也回来了,奴婢才终于放了一分心。只是大人从来看重姑娘,往日就是丁点风寒,都得亲在面前守着见好才肯放心。这回姑娘昏睡多日,大人这般日夜守着,奴婢只恐......”

    后面的话,葵香不敢说。只是如今帝师府上人人心里都想着惧着,唯恐怀袖还未醒,大人却先倒下了。

    说话间,二人已过了月洞门,进了韶年轩侧门,眼看只差几步就到正房门前。景斐停下来,面色也很是凝重:“葵香姑娘这些话,我都知道。若是劝得动,景斐早劝多回了。大人心性坚韧,他要如此,旁人便动摇不了。”

    说话间,准备从葵香手里接过食盒,刚一伸手,就见正院里的婢女春岚领着徐老匆匆过来了。

    景斐抱拳行礼,“徐老来了。”

    葵香不认得这老大夫,这几日四处打听,才大概知道了老大夫与大人的关系,也跟着景斐一道朝他福了福。

    徐老穿一身花白长衫,长眉似比前些日子白了不少。背着药箱看一眼景斐,脚下步子没停,只道:“该施针了。”

    怀袖的病情,眼下是帝师府头等大事。景斐虽有话要同大人说,也不敢在这个时候进去,扰了徐老施针用药。

    春岚将人领过来,不敢多待,忙退下去了。葵香和景斐立在廊下,俱都只能等着。葵香不及景斐耐性好,伸头往正房那边看了一眼,什么都瞧不见,心里失望转回头,又想着姑娘昏睡不醒,想到那日夜里瞧见姑娘似与大人有什么争执,心里咚咚乱跳,又怕又忧,吸了口气,还是忍不住抽抽搭搭哭了起来。

    哭也不敢大声哭,垂着脑袋悄悄掉泪,一张脸都花了,正要抬手拿衣袖去擦,就见景斐递过来一方手巾,沉声道:“怀袖姑娘定然无虞,不要哭。”

    葵香擦了泪去看他,却见他并未看着自己,而是面朝正房那边,心里猛地一坠,慌忙收了哭声,静静等着徐老出来。

    卧房中,徐老坐于床前,从敞开的药箱里取出针囊,选了一支粗细合适的长针,眯眼细看,稳准狠地扎入怀袖额上,长针没入皮肉,正中百会穴。

    子书律立在一旁,等到徐老施针结束后,才终于开口:“如何了?”

    他的声音沙哑,一听便知是久无安睡,生生熬坏的。徐老收了针囊,抬眸见他满脸失魂,长发虽束起,额前却有几缕乱发,全然不似平日周正。

    尸山火海拼出来的人,却在情之一事上,屡屡犯错。徐老皱眉看他,并不回话,收了药箱起身就要走。

    子书律跨步拦住他,又问:“她如何了?”

    徐老被他拦住,面色不悦。深吸口气,又念着怀袖脉象好转,才不至对他动怒,却也没个好脸色,只道:“小公子至今还不明吗?往日不肯下决心做的事,现下强求,不过是自作自受,孽缘罢了。”

    徐老所言往日不肯下决心做的事,便是当初在燕国,身为宵征的他不敢迈出那一步。

    “孽缘吗?”

    子书律视线看向怀袖,嘴角一扯笑起来,配上额上几缕乱发,当真像是疯了。

    笑了笑,他道:“孽缘,便不是缘吗?”

    屋内一时死寂,徐老眉头越发紧皱,训斥的话就在喉头,还是咽了下去,只道:“怀袖姑娘已知用药一事,若她醒来,小公子可想好如何应对了?”

    子书律笑意顿消,无言。

    徐老早知他会这般反应,终是叹了口气,提着药箱往外走,“小公子当知,自你设计让高安公主和亲,又将她带回府中收为弟子起,便是一步错,步步错了。”

    一步错,步步错......

    子书律返回床前,缓缓跪下去,视线落在她手背上,不忍去看上面密密被针尖扎过的痕迹,抬手覆上去,轻轻摩挲着。

    掌心薄茧从她柔软的手背抚过时,一瞬有种难以言说的酥麻。子书律正了心绪,去看她的脸,又想起方才徐老所言,分明没有力气,却还要执着地绷紧肩背,笑着与她说话:“徐老不知道,当初在燕国,和亲前夜,我赴约去云台殿之时,便已经疯了。”

    怀袖沉沉睡着,听不见他说的话。正是听不见,才让他终于敢开口。

    伸手从袖袋中取出羊脂玉,子书律将玉放到怀袖眼前,“那一夜,你将羊脂玉赠我时,曾说过有朝一日你会来取走。无论如何,醒过来,我把玉还给你,好不好?”

    那一夜的云台殿,所有事情都走到了结局。很多次午夜梦回,子书律都回到那座宫殿中,回到那棵桂花树下。

    就在那场夜雨中,他又看见高安公主站在自己面前,抬手为自己撑伞。

    即便是到最后,她都不忍让自己淋雨。

    子书律收起羊脂玉,掩面失声,那些不敢刻意去想的话,又在脑中遍遍回响。

    【明日我便要启程去祈国,宵先生都知道了吧?】

    【宵先生可要替我保管好这玉,有朝一日,我还是要来取的。】

    【真可惜,先生今日没穿红衣来。】

    “阿袖,”他掩面而泣,不敢把眼泪落到她脸上,小心翼翼的,几乎是求,“醒过来,我把玉还给你,好不好?”

    床上之人依旧安睡,回以他的,只有均匀的呼吸。

    景斐进来时,子书律已经跪坐起来,好似方才什么也没发生过。

    景斐立在稍远处,抱拳颔首道:“大人,属下差人在宫中查问过,怀袖姑娘患风寒期间,是太医院的宋明章去了岐阳宫。”

    “宋明章?”

    “是。属下已亲自问过宋太医,他虽不敢直言,但也含糊承认了,当日去岐阳宫给怀袖姑娘看诊,的确不只诊断风寒一症。宋太医说,当日他还......”

    子书律起身,沉默着听完景斐讲完当日岐阳宫之事,默了默,道:“备轿,入宫。”

    葵香提着食盒在门口犹豫,怕早点凉了大人不能用,又怕莽撞进去扰了大人与景斐说话。正难办,就见大人大步走了出来,忙上前行礼:“大人还未用早点,可要.......”

    子书律步伐极快,葵香话还没问完,他已经转上游廊了。好在景斐走在后面,轻声对她嘱咐了一句:“快进去吧,照顾好怀袖姑娘。”

    葵香应声,赶忙进去了。

    *

    岐阳宫,正殿。

    茉心在外听守侍传话后,回到正殿看见长公主面色不佳,走到身后替她揉按两肩,轻声道:“守侍来传了,说子书大人不肯走,还在外面等,说要见殿下您呢。”

    丰宁头疼极了,闭着眼睛也知道子书律来找自己是为了什么。心里叹气,只怨自己不该一时心软,由着太医给怀袖看诊,又觉事已做了,怨也无用,摆摆手道:“没让守侍告诉他吗?就说本宫这几日夜里不安睡,白日困乏的厉害,歇下了。”

    “说了,可子书大人的脾气您知道,怎么也不肯信的。”

    丰宁长长叹了口气,扶着茉心的手起身往偏殿去。偏殿贵妃榻上铺了厚厚软垫,丰宁侧身躺下去,茉心赶忙取了件薄毯替她盖上。

    “且让他等吧,”丰宁闭了眼,干脆不去管,“等久了,自然就走了。”

    茉心应声,又不放心补了句,“子书大人今晨就等在宫门外,殿下今日还能去乾阳宫吗?”

    帝师告假,陛下伴读刚选出来,却没了老师上课。丰宁长公主没办法,又恐宁王趁机做些什么动作,只能日日去乾阳宫,既是看着陛下用功,也是防着宁王行事。

    今日被子书律堵着门,想来是有的耗了。

    “他总不能在本宫宫门前等上一日吧。待他走了,再去乾阳宫。”

    在榻上醒醒睡睡眯了好一会儿,似乎听着守侍没再来通传,丰宁撑开眼睛唤茉心过来,“外面人走了?”

    茉心扶她起来,“正要来同殿下回话呢。今日天凉,子书大人等不住,又见殿下不出面,没办法便也走了。”

    丰宁还有些不放心:“当真走了?没使诈?”

    茉心笑道:“当真走了。奴婢亲去外面看了,远近宫道都没人,殿下放心吧。”

    丰宁扶额叹气,这才放了心,吩咐茉心替自己梳妆穿衣,出门往乾阳宫去了。

    这会儿已快到午时,宫道上宫人极少,偶有几个瞧见长公主来了,都赶忙福身低头,只等着长公主走远了,方才敢起身继续往前走。

    丰宁瞧着好笑,对茉心道:“瞧瞧,都当我是夜叉一般。”

    茉心皱眉,伸手在空中一拍,似是要将这般不好的话头拍走,“殿下尊贵,宫人们不敢多看,再正常不过,何来这般话?”

    丰宁笑笑,没再继续往下说。走了没几步,听着身后有什么动静,心里一颤,还没回头去看,就听到那再熟悉不过的声音,阴沉沉响在身后。

    “殿下这是要去乾阳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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