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的烧过两日应可褪尽了，幸好寒气未入肺腑。然姑娘肝气郁结，恐非两三日能调转的，这几日先服下此药方，过几日再调去郁的方子。只是‘病者，意也’姑娘若意不除，病便难去，还望姑娘寻常多自开怀，切莫感伤过甚，想必，这也是林公希望看到的。”

    他是父亲临终前托付心事之人，黛玉自对他多了两分亲切，眼角一红点了点头。

    “人参养荣丸不要再吃了，回京后，我给你重新配丸药送到府上”顾景知看着那一抹眼尾红温声道。

    “景公子也住在京中？”黛玉不由抬头问，烟笼的远黛眉含露目里露出少女的稚气，问完却笑自己白问的，既然父亲说可去京城德胜路铺子里联系到他，那么此人又怎么不会是京中人氏呢？

    “是，家在京中。不过性子疏散，常常远游在外而已。”顾景知嘴角噙着笑意，又补道“不过你若想寻到我也容易，林公应同你讲了寻我的法子。”

    “哪个要寻你？”黛玉嗔道，又觉得此话过于亲昵，不由脸上作烧。

    顾景知脸上的笑意更深了深，望之如春日新晖 “你父亲虽与我相交泛泛，但当年也曾是我一字之师，又得他临终倾心托付，姑娘既为林公爱重之人，我自有义务照顾一二”

    黛玉乍然失怙，如失群幼雁般孤惶，听闻此语，少不得心中一阵暖意，心中待他的亲切更深了一分，低头致了致谢，

    景公子却道不必谢“原是冲我来的，倒连累了你受惊。”

    黛玉因问起那日挟持自己的匪首是何人，何以识得自己。顾景知避重就轻道“林公是盐政上的要员，这两淮水匪有谁不识，贾林两家的关系也是众所周知的，想是狗急跳墙，误打误撞将你挟了去以求脱身。”

    黛玉狐疑地看了眼他，自爹爹让自己去寻他时，她就知道他必是极神秘复杂的人，她一闺中之人何必打听细致。既然水匪并非冲着自己来，也不必再细究，他抓了那匪首，必有他自己的主张。

    一时便撂下此事，不再深想。让紫鹃把她的那本珍本《旧京杂叙》取了过来，递给顾景知“这本书是家中传下来的，上头是虞宋时的宅中趣事，里面不少家中摆设的图，我瞧着有趣，便让人照模样仿了些，这书榻便是这么来的。听紫鹃说你那日对这书榻设计有兴趣，不如便将此书拿去，不仅这书榻，还有些桌椅几子、器具花卉并些园林式样，都绘得极仔细，公子若喜欢，都可一一仿造了去。”

    虞宋是旧代里最为风雅的一朝，无奈国力不支偏去南隅，后又累遭战火荼毒，当时大族尽遭屠灭，况距今甚远，所遗之旧物少之又少，恐怕只有内宫里方有零星几件摆设，更不用谈此等完整的书籍。

    “此书甚是珍贵，况君子不夺人所爱，即是姑娘爱物，景某不敢受”顾景知笑着推还给她。

    “这值个什么”黛玉道“不过是本闲书罢了。况且，往后我哪有那些自由去弄这些个？没得埋没了它”

    “如此，我便暂为代管，往后姑娘若能有了那自由，景某再双手奉上”顾景知笑着使了个眼色给千山。

    千山今日一愣一愣，皆因自家主子平常鲜见的笑容今日不要钱似地，平日里能省则省的话语，今日也是鲜见地娓娓细致，木木地收下那本书，想到贾琏提到的宝二爷，心里颇有些担心自家主子动了心思。顾景知又仔细交待了些调养的事项，二人方回了自家船舱。

    且说顾景知回到舱中，便有人来报，那匪首煎熬不过刑讯，一一招了，果真是受扬州盐政上那些宵小指派来灭口的，千山心下一凛，怒道“堂堂煜亲王也敢行刺？”

    “这天下或没有他们不敢做下的事，再说，不过是一受了冷遇的闲散王爷有何可惧”顾景知边看着那些供状边冷冷一笑道，又一行一行往下瞧“两淮盐政已然烂透了，上下里外沆瀣一气，铁板一块，难怪林如海独木难支，好好的忠臣，被逼得家破人亡。”他语气平淡，握着供状的手指关节却紧得发白，看到最后一行，连平淡的表情也维持不住了，俊眉狠狠地拧起，掷了那供状。

    千山小心翼翼地拾起，见到末尾一条上书着“毒杀林如海”，

    “公子——”千山斟酌着如何劝自家公子克制愤怒

    顾景知抬手制止了他要说的话，背着千山的身影看不出什么表情，过一会儿方道“难怪当初我要为他诊治，却被固执拒绝，原来是早知自己被下了毒。林公为何如此？”他转过身来，眉目冷峻问“除非……”

    “有人威胁了他，他不得不死”千山接道“那起人拿了林姑娘威胁！”林如海已六亲俱无，唯一个独女是软胁，除了林姑娘，再无可威胁之处。

    “他自知无力回天，又不甘心四年心血沉于地下，所以才把那些账本和证据给了公子？”

    “可是林姑娘养在贾府深闺处，又有何人能把手伸进那里？林公何需如此畏惧？”

    “宫中”顾景知短短二字道。

    “林姑娘是命臣之女，宫里那人有召见之权，随便指派个女官才人什么的，她便一辈子陷在那里任人搓扁揉圆。”

    千山点点头“难怪林公如此急切地与贾府约下亲事，恐怕是担心夜长梦多。”

    “什么亲事？”顾景知抬眉看了眼千山，眼风是自己都意想不到的凌厉。

    千山心中一震讷讷地道“听那琏二爷的意思，像是与工部员外郎贾政的幼子，也就是贾妃的一母同胞的弟弟。”

    见自家主子面沉若水，又道“不过琏二爷道只是林公与贾母私下之约，尚未挑明，听话里的意思，像是贾政的太太不同意，正与贾家老太君暗地里打着擂台”

    顾景知的脸色略有缓和，末了问了句“她的意思呢？”

    千山头皮发麻，但也只能硬着头皮道“姑娘家的心意，自不会轻易让外人知晓。不过听他们下人的闲话，皆道林姑娘与那公子哥自幼处在一起感情甚笃，阖府都当她是要与了贾家的。”

    顾景知微怔了片刻，面色方转了平静，不悲不喜地道“贾家虽不济，但终究有她的血脉亲缘在，林公如此考虑，亦无不妥。”

    他收了收心神道“匪首于亮给我看紧点，别让他寻了死。”又道“到了允州渡口，把船上的人分成三队人马，你和我从陆路进京，再寻艘不起眼的船押了于亮，下剩的还留在这船上装幌子。”

    千山领了命正要退下，顾景知又道了句“过了允州，那起人便急了，必要再有所行动，找个法子让贾府的船别再跟着。”

    且说贾琏见黛玉病愈，又得知景公子的船要在允州停了一两日，料想允州过后的水路向来船只甚众，人烟繁盛，应出不了什么大岔子，便别了景公子千山，一路向京日夜兼程赶去，至八月下旬，弃舟登岸，歇了一夜，第二日便进了府。

    阖府皆沉浸在贾元春封妃的喜悦里，黛玉那一身寡素显得极不合时宜，少不得常闷在房中，借口整理苏州带来的物什，轻易不出去见人。

    贾母亲搂了她，细细劝着不用拘了那些孝礼，黛玉不忍外祖母见景伤怀，去了纯素的衣服，挑了些银蓝、浅绿的淡雅色儿，把银簪换成了珠花。

    这日凤姐儿忽然派人来唤她，她狐疑着去了凤姐院子里的中堂，见琏二爷正在与一蓝袍男子饮茶寒暄，正是千山。

    她脚步加快了迎了上去，笑着见了礼，千山打量了她一眼，见她弃了过去通身的白色，在白襦裙外罩了件雪青色的夹袄，又披了件白色披风，上面绣着几枝绿萼梅，气色似乎比船上好了几许，只是那眉眼间的风露清愁倒像是更深了些。

    “家主让我给姑娘送药”千山禀明来意。

    “景公子近来可好”黛玉问道。

    “甚安”千山彬彬有礼道“只是甫回京中，事务繁多，一时抽不了身来亲为姑娘诊脉，便教我代为问安，不知姑娘近日身子如何？”

    “有劳惦念，小女咳嗽已大好，饮食睡眠皆胜从前。”黛玉言道。

    “如此甚好，公子说这药是配了三个月的，待三个月后再看姑娘情形调整。”千山笑着言道“服食法子、饮食忌口一并写在罐子里了，姑娘按此交待底下便是。”

    “多谢慕公子”黛玉感念道，

    千山又令人取了两个大盒子“这是公子备的些小玩意，说给姑娘赏玩。”

    接着向贾琏道“叨扰多时了，慕某还有事，先行告辞”

    贾琏客客气气地送到了二门外，方回到正屋，黛玉早回了贾母处，王熙凤走上前来，挑着眉问“方才是何人？”

    贾琏笑着道“路上遇到的朋友，说是京中人士”

    王熙凤戮了戮他的脑袋“什么三教九流都成了你的座上宾！”

    贾琏哧笑了声“妇人之见。依我猜，此人的主子大有来头，指不定我们贾家巴结还来不及呢”

    贾琏想将江上那夜景公子的排场手段说道王熙凤听听，又担心吓到了妇人，更何况此事当时是瞒了贾府的，如今说出来，倒又生一事，便也懒与王熙凤解释。

    王熙凤却不饶他，鼻子里哼了声“这京中我们贾王两家巴结不上的人也所剩无几了，爷别被什么江湖骗子给骗了。居然让林妹妹见这些外男，也不怕老祖宗拿孤拐打你！”

    “这有什么？青天白日，一大堆丫环婆子们看着。更何况他主子本与林姑父是旧识，又是林妹妹的救命恩人，如今来送药，有什么说不过去的。再说，若不是林妹妹，人家许连眼皮子都不见得瞧我一眼”贾琏眯着眼道“我瞧着林妹妹像是有些缘法的人，你只听我的，往后待她好些，别跟着府上那些没见识的见风使舵”

    王熙凤剜了他一眼“神神叨叨的，出了趟远门，倒长见识了，教训起姑奶奶做人来，爷也不看看这合府里，谁能挑出我的错处？”

    “得得得”贾琏见与她说不通，自顾自地饮了茶，王熙凤却不饶他，只道“我且问你，这京中哪个大户人家若见外女，不派个女使过来，那人却竟巴巴地派了个爷们儿寻来此处，莫不是连个丫环都买不起？这般没礼数，也亏得你押宝似的兴兴乐乐？”

    贾琏正要反驳，忽然脑中灵光一现，若说这京中不养侍女的王孙贵族，也只寻得到煜亲王一人，相传他自小不近女色，身旁凡有女子近身，便浑身不自在，白白可惜了幅神仙相貌，令多少京中贵女扼腕叹息银牙咬碎。又思及那几回见到的景公子谪仙般的风姿，不由将二人联想到一起，心下暗自大喜，

    他斜睨了眼王熙凤“奶奶可别瞧不上我的眼光，将来有你打嘴的时候”，便自去了上房找贾政对大观园的工事。

    直把王熙凤气得个倒仰，召了人来狠狠道“吩咐下去，往后若那人再求见，便找托辞拒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