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理想突破底线,还是为了底线放弃理想?
费佳坐在红木书桌边就着老式台灯昏黄的光歪头看着靠在墙边的一把大提琴。
到了验收答案的时候。
他不久前在一家乐器店里买下了那把商店新收入的大提琴作为拜访朋友的礼物。
他用修长白皙的手抚摸这熟悉的琴,眼神流露出淡淡的冷漠,嘴角却是微微勾起。
这琴有些沉,他想着,不过他要的是好用的手下,不是疯子,所以还是要走这一趟的。
结夏向从家里偷来的卡里存了卖大提琴的钱,又补足了之前的亏空,她盯着银行提款机的摄像头,抿了抿唇,还是选择若无其事地离开。
她的异能可以改变记忆,但不能改变机器里记载的东西,看见照片,摄像头之类的她都会心里发慌,和世界上大数多人不一样,她讨厌在走过的地方留下痕迹,因为她害怕暴露了自己不想让人知道的秘密。
但改掉银行摄像头拍下的视频是件麻烦事,风险太大,她细细权衡,多做多错,还是不做为好。
她手里薄薄的银行卡重若千金,第一次修改记忆时,她也不曾想过最后会变成这样。
她从玻璃门离开银行,门后,最近才拜访过她家的阿姨盯着她的背影,疑惑地摸摸脑袋。
她走出银行,一手挎着包,另一手拿着手机:“雯雯,我在街里,这边商场搞活动,一起逛街吗?”
“啊,我也想去,但家里就一个小孩。”沈姨很无奈。
“他爸爸去哪了?”阿姨问。
“他爸今天加班啊。”沈姨答。
“要不你把你儿子带上?”
“也行哎,我把结夏也叫上。”给她添几件新衣服。
“结夏,对了,我刚刚在银行看到结夏了,这已经能帮父母办事了,比我家那小孩懂事多了。”阿姨夸了结夏一句。
“啊?可我没叫她去银行啊?”沈姨疑惑,结夏怎么会在银行。
“看错了吧?”
“不可能,就是结夏啊。”阿姨笃定地说。
“就是因为不确定,我多看了好几眼。”阿姨特意强调。
“结夏!”沈姨冲楼上喊了声。
没有回应。
“还真不在。”她讪笑。
她这去银行干什么。沈姨疑惑,她顺手拉开抽屉,少了两张卡——一张是涩泽龙彦送来的,另一张是她自己常用的。
这是……
沈姨突然发现自己似乎不懂这个孩子。
她坐在沙发上,弟弟睁着黑漆漆的眼睛在摇篮里望着她,她惊觉自己对两张卡的失踪一无所知,对结夏先干什么干了什么一无所知,她竟然没有一点思路。
是有什么想要的吗?
那和我说呀,和她舅舅说也行的。
还是要用在什么不该用的东西上,用在她舅舅和自己肯定不会支持的事情上。
她偏头想了会,这几天结夏好像确实有些沉默,像是心里装着事。
她沉下脸,虽不是亲生,也到底是看着长大的,还是该说教说教。
结夏回了家,正看见沈姨坐在客厅里,面色凝重地看着她。
她呼吸一窒,忙稳住心神。
“沈姨,我刚从图书馆回来。”她扯了个慌。
沈姨脸色又是一沉,眉头紧皱,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撒谎。
怎么成了这幅样子,该好好管教一下了。
沈姨冷冷扫了她一眼:“说实话!”
结夏险些要把卖琴的事说出口,却恍然想到现在沈姨的记忆力应该根本没有这把涩泽送的大提琴了。
沈姨这么问,多半是哪里出了纰漏,那么是哪里的纰漏呢?
可能性太多,既然真相注定不可言说,说什么都一样了,就看沈姨到底知道了什么。
她索性闭口不言,等着沈姨说出她知道的内容。
空气像是凝固了。
“你说啊!给你一个机会,交代清楚。”沈姨逼问。
她捏着眉心,神色烦不胜烦。
“对不起。”结夏低着头说。
再闭嘴沈姨怕要发火了,她试图破掉这诡异的宁静,不管怎么,说对不起总是没错。
“还知道对不起吗?你偷拿银行卡到底要做什么?”沈姨气急败坏。
原来是银行卡的问题。
她现在要的就是用尽一切谎言拖延时间,伺机触碰到沈姨,改掉她的记忆。
只要改了沈姨的记忆,不管她是否说谎这一切都到此为止。
“沈姨,我……”她抬起头,看见沈姨生气的样子,紧抿的嘴唇,发红的眼睛,眼泪突然挣脱束缚,刷的掉下来。
她有点累了,说谎很累的。
“如果……如果舅舅没有回来,你会不要我吗?”她哭哭啼啼地说。
“怎么想起这个,当然不会啊!”沈姨毫不犹豫地说。
可……你骗我。
我听到了。
我听得清楚。
结夏抹掉眼泪,就势轻轻抱了抱沈姨,像是怕把她捏碎。
【穿过你的心我的手】
结夏改掉了这段记忆。
沈姨回过神。
“怎么眼睛红红的?”沈姨疑惑地问她。
“有东西进眼睛里了。”结夏眨眨眼,挤出一个微笑。
她回到卧室,一下子瘫倒在床上。
反反复复使用异能,反反复复撒谎,一次一次濒临暴露,一次一次化险为夷,一次一次在心尖上试刀,划出的惨烈伤口丝丝渗血,又一次一次用针线把伤口缝上。
普罗米修斯因私盗火种被铁链锁在高加索上的悬崖上,神王宙斯派来老鹰一次次啄食他的心脏,然而神的特性却使心脏又一次次自然愈合,这是神王对对盗火者降下的无休无止的折磨。
而现在的一切是对我的折磨吗?
呵。
对我留恋于不该留恋的感情的惩罚。
我最初就该认命地被送走,到孤儿院,到随便哪个地方,总归不是这里,总归不是动用不该用的力量,自欺欺人地编造虚假的现实,涩泽他究竟在哪里?
他还会回来吗?
结夏不得不做出最坏的假设,如果他回不来,我该怎么办?
八个月了,他已经迟了八个月了。
“结夏!结夏!”
沈姨着急地叫她。
“你看谁来了!”
结夏猛然精神起来,从床上弹起,甩开门冲了出去,甚至都没来得及随手关门。
“舅……”结夏的话语戛然而止。
来人戴着绒绒的帽子,穿着棉衣,披着披风,因为病弱身体太瘦了,个子又高,棉衣在他身上也不显臃肿。
“费佳。”她缓缓道出那人的名字。
费佳静静看着她。
“你知道我舅舅在哪吗?”结夏脱口而出的是这句话。
沈姨疑惑地看着她,怎么突然问这个?
“想吃什么?还是老样子?”她招呼费佳。
“嗯,谢谢您。”费佳微笑着点头。
沈姨去了厨房。
结夏像木桩一样杵在原地,声音竟有些哽咽:“费佳,你一定知道的对吧。”
费佳自来熟地坐到沙发上,缓缓脱下帽子,掸了掸风尘。
夏子看到他身侧沙发上放着个大提琴包——应该是费佳的琴。
“他在横滨失踪了,我也很苦手。”明明是不幸的消息,费佳说得却从容。
这个消息结夏并不意外,但亲耳听到还是恐慌不甘。
所以,她的谎言真的无法弥补了,她……终究还是要被抛弃的,前面一切不过是无谓的挣扎,是温水里青蛙死前最后一刻心脏的抽搐。
她看向厨房,沈姨热火朝天的忙碌着。
谎言编织的浮萍撑不起她的重量,越害怕被抛弃就越会被抛弃,越是挽留结局越是凄惨。
“结夏,你的琴。”费佳把沙发上的黑包递给她。
结夏狐疑地拉开拉链,她看见琴边一处破损,她记得,这是她小时候练琴时抱不动琴,不小心磕碰到了,当时可给她心疼坏了,后来贴了个心形贴纸在上面,卖琴时贴纸给她撕掉扔了,却怎么也没擦掉留下的一点胶水带着纸屑,就因为这个,店家又压价了。
“你……”结夏一时有很多问题,费佳怎么知道的?
他还知道什么?
由于不确定他到底知道了多少,结夏没有开口,防止自己泄露更多。
“你觉得多少就多少。”费佳答地模棱两可。
费佳端起桌上的茶水,吹了吹:“真是令人难过。”
这人是来帮她的还是来看热闹的?
“你做了蠢事。”他的声音有些飘渺,没什么批判的意味,像在陈述一个事实。
结夏没有回答。
她知道她做的很蠢。
费佳好像真的知道不少,她的自私,她的心虚,她的恐惧。
费佳看着沙发边婴儿床里的弟弟:“婴儿啊,最单纯的恶和最无邪的善。”
结夏看着弟弟黑亮的眼,多么无忧无虑,多么天真烂漫,包容一切又剔除一切。
“很久没遇到您这样善良的人了。”费佳微笑着侧头对沈姨说。
“哪里哪里,过誉了。”沈姨不好意思的挽了挽头发,女人无论年龄几何被美少年夸奖怎么会不开心呢?
“我这些年在各国走动,也见过不少人,世纶经故者有之,鸢飞戾天者有之,汲汲于名利耽于事故,或是荒唐度日半生倾颓,但实际上,回到最初,纯粹温柔的还是这一方温暖的小家。”
费佳说:“我这迷惘的旅人也不禁多次拜访,此番来给您带了伴手礼。”
费佳拿出一件毛绒绒的披肩,是沈姨喜欢的款式,摸着还毛绒绒的。“给沈先生带的伏特加没能入境,只得就近买了些酒水。”
费佳若是用心,待人接物是半点毛病没有的,只是结夏不清楚他这番做派搞的什么鬼。
“这沙发上是涩泽托我带给结夏的大提琴。”
“涩泽让结夏学乐器?”沈姨惊讶地问。
结夏一惊,糟了,沈姨的记忆被改过,她认为自己没和费佳学过大提琴。
她急匆匆看向费佳。
“结夏,你喜欢大提琴吗?”沈姨问。
她又转过头,对上沈姨澄清温柔的眼:“喜,喜欢的。”
不久前她也被沈姨问到这样一个问题,尽管沈姨不记得,那时结夏的答案是不喜欢。
“就是没想到多了这孩子,真是,叔叔对不住你啊。”费佳对着摇篮里的弟弟说。
结夏看见弟弟微微缩了缩脑袋,似乎有点怕他。
孩子的眼睛果然能看透一切。
未过多久,沈先生回来了,费佳成功和所有人打成一片。
结夏坐在一边心不在焉地往嘴里塞东西。
费佳有意无意提起一桩旧事:“我认识个孩子,家人去世后被托付给亲戚,结果那亲戚最后独占家产,却把那孩子赶走了。”
“真不是东西!”沈叔喝了口酒。
“可不是,把年幼孩子扔下了,怎么说,就算没有什么家产也要好好对人家啊,这么冷心冷性是要遭报应的,邻里邻居关系也难好了,毕竟都知道他们家不是什么好东西,你猜后来怎么着?”
“那家人的公司最后在和别家公司合作时被背叛了,家破人亡,欠下一身债务。”
沈叔品着酒觉得似乎有点不对,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所以说,那时候,我真为结夏担心,万幸找到了您这样的好人家。”
“你放心,我们说了抚养结夏,本就是出于爱心,就不是为外物所动。”沈叔拍着胸脯说。
结夏心头一跳,看向费佳。
费佳笑了笑:“大家都知道您这是好人家,就冲这事,可不是得敬上三分。”
沈叔正欲说话,沈姨突然插嘴。
“哪有啊,都喝糊涂了。”
“不满您说,我和涩泽的工作都挺危险,四处走动,还真担心结夏。”费佳忽然煽情。
结夏心想:杀人放火,可不危险。
“我们晓得的,结夏是个懂事孩子,怎么能不心疼她,哪怕没有别的,我们怎么忍心让她一人。”沈姨说。
结夏鼻尖一酸,头低得更深了,她害怕自己的神情被别人看到。
她突然抬头看向费佳,拉了拉他的衣袖:“够了。”
她低声说。
他这是在道德绑架,利用人性的弱点是他擅长的领域。
费佳挑眉一笑,终于不再提那些事。
饭后。
“不惜舍弃心爱之物的挽留比不上道德舆论的绑架,真是可悲。”费佳感叹。
“是,趋利避害是本能。”结夏说。
“我做错了,我选择了开头,却控制不了结局。”结夏轻轻说。
“这操控人心的力量被你糟蹋了呢。”
结夏沉默不语。
良久。
“费佳,你的办事方法很好用,但我不喜欢。”结夏说。
“你只是难以接受这个事实,拼劲全力也不如精心算计。”费佳说。
“不是,我知道道德舆论很有用的,我也知道自己的办法很蠢,其实有更好的留下的办法。
如果我放下自尊与道德哭着求她,求她不要抛弃我,她一定会不忍心,一定会留下我,沈叔也会不忍心,也会受到良心的谴责,因为他们是善良的人。
善良的人容易被道德绑架,做出不符合他们利益的事。他们和涩泽舅舅说好,抚养费,抚养,他们根本没这个义务,扔下我才是最理智的决定,却被内心的善良裹挟着留下我。我也知道他们的善良,所以才不想绑架他们。
但我忍不下心里的不舍。
权衡之下头脑越发混乱,做了傻事。”结夏看着费佳。
“我不想让我爱的,属于他们的善良伤害到她们,有很自私地也不想伤害自己。”
费佳看着结夏:“原因是没有意义的,结果才会留在历史上。”
“我知道,还是谢谢你。”结夏眼睛红红,嘴角却露出一个微笑。
“谢我?”费佳是真的疑惑了。
“谢谢你的琴,原因是没有意义的,结果才重要。”结夏用他的话回答了他。
结夏看着费佳,他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旁观她的挣扎落魄,他是否已经意识到了她的异能是【穿过你的心我的手】而不是所谓【心弦静响】。
她敢肯定他在冷眼旁观,旁观她触碰异能的禁忌,一发不可收拾,看她反复挣扎,反复堕落,费佳就是这么心狠的人,何况他仇恨异能,最后一刻的出现也一定有他的原由。
她偷偷伸手去够他的手,想知道他会不会阻拦,若拦了就是知道了她异能的事,她就强行改掉他的记忆,没拦就再检查一番,再删掉她去够他手的记忆。
“结夏,我是异能者。”费佳突然说。
“我知道,怎么了?”结夏问。
“我可以让你在对我使用异能的那一刹那死去。”费佳的眼中散着深紫的危险光芒。
“你不会杀我。”结夏笃定地说。
“为什么?”
“我相信你。”做这么多不是为了一个死人,再怎么样,教我大提琴的是你,与我无话不谈的是你,甚至这次也算是你救了我,我可不信你会杀我。
“廉价的信任。”费佳别过头。
“触手可及,的确廉价。”结夏笑着说。
她松松握住了费佳的手,无事发生,她没有死,却也没忍心读费佳的记忆。
都说了要信任的,知道异能如何,不知道又如何,我还是我。
费佳笑了笑,一个很温良的,不像他的笑的笑,毕竟他一笑要么在骗人,要么是奸计得逞,少有这样简单的。
在此之前,乃至以后很多年,她都没再见费佳这样笑过,仿佛她当时见到的只是梦境,可大提琴边角上有残留的胶水和纸屑,告诉她她曾经卖了这琴,又有个好心人送了它回来。
她这才决定,要把这个笑记住,刻在脑子里,不时拿出来回味回味,记忆总是越回味越明晰的,她想让这份记忆一直明晰下去。
“结夏,太轻易的信任总会化为泡影。”他收束了笑容,他还在笑,但这笑像他的笑,是有点危险的,而不是刚刚的昙花一现,倾尽温柔,一眼万年。
“我是只争朝夕派的。”结夏说。
不问前路如何,只争朝夕。
费佳觉得自己应该在此时此刻杀掉这个女孩子,她注定不会成为他的手下,不会和他走上一路,如果今天不杀了她,往后就再也杀不掉她了。
但他还是没有杀她,因为她是今天的她,今天的她信任他,喜欢他,而且那么坚定。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但是,终有一天你会离开你曾经千辛万苦想留下的地方,离开你不惜犯禁想陪伴的人,会有不敢触碰的信任,那时你或许会在另一个地方找到答案。”费佳垂眸说。
“这话悲观了。”结夏当时这么回答。
若干年后,我才知道,他那天说的都是对的,这触手可及的信任终究化为泡影,我也没能留在这里,而是主动离开了沈姨和沈叔,回到了横滨——我的故乡,故事开始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