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入了七月里之后。

    苏州城的天气,也越发变的暑热起来。

    白日里的时候,天气也闷热的没地儿钻。

    就连树下面都不凉快。

    晚上睡在帐子里,就跟进了蒸笼里似的。

    没一会儿薄被就发潮。

    想开窗户睡,又怕不安全、

    想不用帐子,又怕被蚊子咬出包。

    只能睡在帐子里。

    每日早上起来,身上总是黏黏腻腻的,就连头皮儿都是湿的。

    每日里都要洗两次澡洗一回衣裳。

    这可苦了聂天枢,要每日从院儿的井里打五桶水出来。

    俗话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这样的日子,让她不免开始怀念起之前在扬州城驿馆的生活了。

    至少。

    那时候办差,虽然白天的时候出门有些辛苦,但是回了院子里,就有人伺候自己啊。

    而且有小荷在,洗衣做饭这些事儿,都不用自己动手。

    端的是受用至极。

    只是如今回了苏州城,不免又要遭罪了。

    聂天枢认命的打水洗了脸,将昨儿个穿过的衣裳,撒了一大把皂角粉放进木盆儿里。

    等晚上回来再洗。

    便急匆匆的拿着油纸伞出门去府衙。

    如今。

    府衙里变得越发的忙碌了。

    因着夏日人心浮躁,拌嘴儿、吵架,大打出手的不少。

    最后闹得对簿公堂。

    所以。

    知府每日里都要断不少的案子。

    聂天枢每日经过仪门,路过“公生明”牌坊的时候,都能瞧见底下都站着不少告状的人和穿着黑衣拿着状子的讼师。

    在值房里,也从能听到从正院对方大堂那边传来升堂时候,站班儿衙役们“威武”的声音。

    偶尔隔三差五的,还能看到被抓来的反清复明人士。

    自从四贝勒胤禛回到苏州府主事之后,知府衙门和苏州锐健营那边便开始行动起来,联合大规模搜捕江南各地的反清复明人士。

    这段时间里,也抓了不少人。

    衙门里很多书吏都会去凑热闹,看过堂。

    但聂天枢从来没去过。

    虽然她很清楚,这些人和灵鹿庄园无关,大多都只是一些地痞流氓打着朱家旗号和幌子,想勒索钱财罢了,根本不可能认识她。

    但她依旧避免去接触。

    毕竟。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自己的人身安全,还是要自己上心一些为好。

    “聂先生,大人让我来问问,您这个月的汇总账目出来了吗?”

    午膳过后没多久。

    一身儿蓝色褂子的宝泰走进聂天枢的官房。

    抹了一把额上的汗。

    笑嘻嘻的道:

    “大人说,您要是做好了的话,就直接送去议事厅那边,贝勒爷今儿要看的。”

    “我知道了。”

    聂天枢放下手里的羊毫笔。

    一边收拢归置着桌子上的各类清册账册。

    一边抬手指了指旁边的长条茶桌儿。

    笑着道:

    “椅子在那随便坐,想喝凉茶就自己倒,我这里忙着腾不开手。”

    她和宝泰的关系不错。

    前段日子的扬州之行。

    两人经常互相帮忙儿。

    也熟悉了。

    所以,彼此说话极为随意,倒是不再讲究那么多的虚礼儿。

    “得嘞,我喝口水。”

    宝泰也不客气。

    抬手拿起桌上的青瓷茶壶,在碗里倒了一盏茉莉花凉茶。

    咕咚咕咚的几口喝了个干净。

    一抹袖子。

    便匆匆往外走:

    “您忙您的,我还得去找十三爷报信儿呢。”

    “好。”

    打发了宝泰。

    聂天枢收拾好顶头上司阿克占让自己汇总的账目。

    出了承事厅院门儿。

    伴随着院子里不停歇的蝉鸣声儿。

    一路去了二堂的议事厅。

    苏州府的知府衙门,是有冰窖的。

    位置就在三堂的西北角儿。

    不过,其中的存冰却不是当地的产物,毕竟南方的冬天下雪都少,更不要说结冰了。

    这里的存冰,都是各大船行每年冬天沿着运河去北方拉来的。

    再高价卖给南方的大户人家,存在冰窖里。

    到了夏天的时候,用来消暑解渴。

    也是一种炫耀和享受。

    此刻的议事厅里,四面墙角儿处。

    便用上好的青瓷盆儿摆了好几盆正方体的冰块儿。

    聂天枢几乎是一进来。

    便感觉到一股浓郁的凉气扑面而来。

    仿佛回到了现代的空调房。

    整个人舒爽清凉至极。

    “哎呀,聂先生来了。”

    门口侍候的青衣茶童林猫儿见着她。

    熟络的上前。

    笑吟吟的招呼道。

    “小林子,四贝勒在吗?”

    聂天枢跟茶童儿拱了拱手。

    客气的道。

    “呵呵,在的,贝勒爷在二楼书房,小的带您去吧。”

    “多谢了。”

    ......

    议事厅。

    二楼,书房里。

    后窗户开着,一株白色海棠正在窗外静静的开放。

    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屋子里的四个墙角处。

    摆着四个青色的雕福寿青竹纹的冰盆儿。

    冒着丝丝的凉气。

    四贝勒胤禛穿着一身儿简单的石青色常服。

    腰束玉带。

    正仪态端正的坐在红木桌案前。

    翻阅着手里的缉捕讯问文书。

    这些都是最近这段日子,苏州锐健营和府衙这边儿,一起抓到的江南反清复明人士。

    按着涉事情节的轻重,排序列出的名单。

    并附上了处理意见。

    一共是一十九人。

    其中第一位,便是一个叫做吕留良的江南老儒生。

    在寺庙里招俗家弟子,反清复明。

    胤禛翻看了一眼其生平,这吕留良原名光纶,字庄生、号晚村,别号耻翁,南阳布衣,是崇德县人。自幼颖悟,八岁时就很善长写文章。

    崇祯十四年,十三岁的时候,以诗文入崇福禅院征书社,为人博学多艺,有二十四项绝技。凡天文、谶纬、算术、灵兰、青乌、乐律、兵法、星卜、丹经、梵志之书,无不洞晓。擅长书法,尤其擅长颜真卿、米海岳的书法,喜好投壶、弹琴,并且武艺也不错,能开五石弓。

    二十四岁的时候,吕留良应明朝科举,为邑诸生,每次考试都夺魁首,还通程朱理学,在江南一代声誉很高,被不少文人雅士所推崇。清军入关之后,其当众发誓不在清朝当官。顺治年间在江南行医济世,后在康熙十九年,郡守马耳他将其作为隐逸高士向朝廷推荐,吕留良拒绝不了,便削发为僧。如今在金山寺出家,名耐可,字不昧,号何求老人。

    胤禛看完其履历生平。

    并没有动怒。

    作为上位者,他自然有识人之能和爱才之心。

    他虽是满人。

    对于这样有气节的汉人,内心还是很佩服的。

    毕竟在命运的颠沛中,更容易看出一个人的志气和节操。

    自古以来,将军和士大夫们非常看重气节,在忠义之士的眼里,气节比生命还要重要。

    鞠躬尽力,死而后已。

    英雄生死路,却似壮游时。

    先不论这位叫吕留良的老儒生,所坚持复辟的明朝旧国是否值得,但是其在压力面前不屈服的品质,以及这种对故国的忠义,依旧值得佩服。

    作为受汉人文化熏陶的满洲皇子,胤禛从小熟读史书和资治通鉴,尤其推崇向关羽、岳飞、张须陀、文天祥、史可法这些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忠义爱国之士。

    “这样的人,倒也不失气节。”

    胤禛轻抚手上的扳指。

    语气若有所思的道。

    “叩叩!”

    有节奏的敲门声儿。

    打断了胤禛的思绪。

    外面传来茶童的禀报声儿:

    “禀主子,聂先生有事求见。”

    “进来。”

    “见过四贝勒!”

    聂天枢进门。

    福了福身。

    “聂先生免礼。”

    胤禛放下手里的吕留良履历。

    笑着道:

    “汇总做出来了?”

    “是,早晨刚做出来。”

    聂天枢上前将手里的汇总表格递了过去。

    不经意瞟了一眼桌上那份长长的名单。

    退到一旁。

    “坐。”

    胤禛瞥了她一眼。

    语气微妙:

    “都是些反清复明的事儿,斩立决流放的,无趣的很,你一定不会感兴趣的,对吗?”

    聂天枢坐在对面的玫瑰椅上。

    抿了抿唇。

    迎着对方的目光。

    语气淡淡的道:

    “我不了解这些。”

    胤禛也不恼。

    挑了挑眉。

    抬手拿起汇总账目,慢慢的浏览着上面的内容。

    状似不经意的道:

    “你丈夫出门还没回来吗?要不要我帮忙打听一下。”

    “额,没有,他已经回来了。”

    聂天枢没想到话题会突然转到这个上面。

    不由的心中一慌。

    一想到那根本不存在的丈夫。

    一查肯定会露馅儿。

    顿时来不及多想什么。

    便反射性的否认。

    “唔,那就好。”

    胤禛的语气不置可否。

    细长的凤眼微眯。

    目光在对面女子仙姿玉色的面孔上。

    停留了片刻。

    勾唇一笑:

    “这次去扬州这么久,你丈夫回来没有怪我吧?”

    “额,怎么会。”

    聂天枢干笑一声。

    垂下了眸子。

    手心不由的出汗了。

    安静的屋子里。

    她甚至听到自己了自己心脏急速跳动的声音。

    甚至有种对方若是再问。

    就不管不顾,直接转身逃跑的冲动。

    不过。

    就像是听见了她的心声似的。

    胤禛没有再说话。

    合上汇总表格。

    抽出之前的稽查询问名单浏览了一番。

    从青玉竹节纹笔架上抽出一只狼毫笔。

    蘸上浓墨。

    将标注在第一位斩立决的吕留良下面,批了一个“不准”二字。

    盖上自己的贝勒金印。

    然后。

    合上陈条。

    抬眸对坐在对面的聂天枢微微一笑。

    语气不容拒绝:

    “正好也忙完了,今日送你回去,顺便也拜访一下尊夫。”

    “额......”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

    顿时让聂天枢噎住了。

    半晌。

    呐呐的道:

    “可是......他今日出去谈生意,这会子也不知回来了没有。”

    “等等无妨。”

    ......

    从府衙出来。

    聂天枢有些忐忑的坐在青锦双辕马车上。

    望着街道两边儿越来越后退的街景。

    内心不禁暗自后悔。

    为什么自己就这么不能沉住气,完全可以直接说丈夫还没回来。

    大不了让他去查啊。

    自己再告诉大公子朱传宗就是,他一定会安排好的。

    有什么可心虚的。

    如今马上要到家了,所谓的丈夫注定不可能出现,自己要怎么圆这个谎呢。

    总不能让对方一直等到天黑。

    所谓的丈夫还没到家吧。

    那岂不是明晃晃的惹人怀疑。

    末了。

    又忍不住有些后悔。

    之前为什么没有跟大公子提这个事儿。

    哪怕让他给自己安排一个护卫应付一下也好。

    也省的像现在这样提心吊胆。

    如今这样回去。

    就像走钢丝一样。

    恐怕。

    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从空中掉下来。

    “聂娘子在想什么?”

    胤禛瞥了一眼聂天枢精致秀美的侧脸。

    轻抚手上的白色菩提手串。

    语气淡淡的道。

    “额,没什么。”

    离家越近。

    内心就越没底儿。

    聂天枢忍不住攥了攥有些汗湿的手心。

    语气有些心不在焉。

    两旁的景物越来越熟悉。

    她甚至看到了隔壁那位大嗓门的老太太,正带着自家的小孙子在路边的小贩跟前买蜜糖甜糕。

    “吁!”

    “主子,聂先生,到了。”

    随着马车停下。

    聂天枢的心也渐渐的提高了。

    硬着头皮先下了车。

    车到山前必有路,走一算一步吧。

    大不了今日打发了对方,就连夜逃走。

    聂天枢她忍不住深深的呼了一口气。

    提着青皮儿包袱。

    视死如归的率先往自家院门口走去。

    却瞧见。

    一个穿着蓝袍的男子。

    双手抱胸。

    背靠在自家院门外。

    听到动静,男子转头望来。

    竟然是大公子的长随刘飞!

    四目相对。

    聂天枢的眼睛,顿时一亮。

    心念一转。

    便有了主意。

    仿佛见了亲人似的提起裙摆跑了过去。

    拉着刘飞的衣袖。

    语气亲昵的道:

    “夫君,回家了怎么不进去啊?”

    “额。”

    刘飞愣了一下。

    转头看到马车上那位气度尊贵的年轻男子。

    顿时明白了眼前的情况。

    自然的接过聂天枢手上的青皮儿包袱。

    笑着道:

    “呵呵,我今儿出门急,忘了带大门上的钥匙了。”

    说着。

    刘飞将目光投向马车上的四贝勒胤禛。

    笑着道:

    “娘子,这位公子是?”

    此刻的聂天枢也不再提心吊胆。

    大大方方的介绍道:

    “这位就是四贝勒,我之前跟你说过的。”

    “草民见过四贝勒。”

    刘飞上前躬身行礼。

    憨厚一笑:

    “草民之前还听娘子说起过您呢,今日多谢贝勒爷送我家娘子回来,不如贝勒爷进寒舍吃顿便饭吧!”

    胤禛的眼神微微一顿。

    居高临下的扫了刘飞一眼。

    捏紧了手中的白色菩提手串。

    良久。

    语气淡淡的道:

    “你叫什么?”

    “额,草民叫刘飞。”

    胤禛没有说话。

    目光越过刘飞。

    直直的落在聂天枢的身上。

    露出一丝极淡的。

    礼貌的笑意:

    “我还有事,先走了。聂先生,改天我再请贵伉俪一道用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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