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这一句诗太有名了。
可谓妇孺皆知。
诗因二十四桥而咏出,二十四桥因诗而闻名。
相辅相成。
五亭桥西,即二十四桥之所在。
扬州城里水道纵横。
所谓二十四座桥。有茶园桥、大明桥、阿师桥、九曲桥、小市桥、广济桥、利园桥、万岁桥、新桥、开明桥、顾家桥、通泗桥、太平桥、青园桥、参佐桥、红药桥、山光桥等二十四座桥。
后来水道逐渐被淤没。
如今仅存的,也只有开明、通泗、小市、广济、太平、万岁诸桥。
出自姜夔《扬州慢》的那句,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指的就是如今已经不存于世的红药桥。
但这里依旧山清水秀,风光旖旎,是江南文人欢聚,歌妓吟唱之地。
周围的大画舫里推出二十四歌女,一个个姿容娇艳,体态轻盈,每个月的十五月明之夜,都会来此吹箫弄笛,文人墨客们曲水流觞,也是扬州城的一道靓丽的风景。
不过,却并非所有人都会流连于此。
二十四桥对面的西街。
回春堂,二楼。
一身儿褐色对襟长衫,约摸五十余岁的长须男子,右手搭脉。
须臾功夫。
又眉头微皱,示意聂天枢换上左手。
“大夫,如何?”
“依老夫之见,姑娘适才说自己平日里并无呕吐恶心的症状,老夫切脉时,姑娘的身体虽略有阴虚宫寒之相,但也并无大碍,不知姑娘为何会觉得自己身中毒素?”
在高明的大夫面前,聂天枢处是姑娘还是娘子,自然无所遁形。
聂天枢不由的微微顿了顿。
面对这位态度和善的扬州名医。
她很想不要讳疾忌医,直接将自己身中天青散的事情说出来。
但是话到嘴边儿。
却还是克制住了,警惕的拐了个弯儿:
“也并没有,我只是之前误食了一种不知名的草药,担心自己中毒就来瞧瞧。如今看来,应该是我杞人忧天了,不知大夫这里可有什么解毒的丸药,也好让我买个心安?”
“呵呵,姑娘这话,就有些外行了。这世上的毒药千千万,若是不知是什么毒,又怎么会有相应的解毒方子呢?”
“额 ,还是多谢您解惑了。”
聂天枢起身道谢。
心底不由的有些失望。
这里到底不是现代,并没有她所期待的那种普适性的解毒药丸。
而天青散这个名字,又实在太过于敏感。
没有十足的把握。
她不敢轻易说出来。
“姑娘客气了,若是您回去之后,再想起了误过的草药模样儿,随时来这里找老夫就是,老夫定能配出解毒的丸药。”
“好,麻烦了。”
......
“春花秋月,水秀山明,二十四桥,六朝遗迹……”
清辉笼罩,波涵月影,远处画舫上歌女的吟唱婉转悠扬。
乐师的箫声、歌女的歌声和前来买醉的达官贵人们的笑声汇在一起。
伴着天上的月华,船内的灯影儿,和水面的粼粼波光融在一起,好似在银河中前行。
拱桥洁白的栏板上,绘着彩云追月的浮雕,桥与水衔接处湖石堆叠,周围种植着大片的馥郁丹桂。
聂天枢站在颀长的单孔拱桥上,手扶着如玉带飘逸,似霓虹卧波的汉白玉栏杆。
沿阶拾级而下。
夜风带着水汽迎面吹来,带着丹桂的馥郁香气。
渐渐地,到了桥尾的西街夜集。
越来越热闹,越来越浓的人间烟火气。
斗蛐蛐儿的,玩杂耍的,演皮影儿的、变脸喷火的,踢花球儿的、卖竹骨小玩意儿的,卖猫食的、说书演绎的,卖糖水炸甜饼丸子的。
贩夫走卒,引车卖浆。
这些小摊贩和河里的画舫相互依附而生,是扬州底层市井和上层达官显贵们唯一的交集。
聂天枢走在人群中。
打量着这一派像现代夜市一般的市井烟火。
心绪莫名的有些复杂。
“卖羊肉汤嘞,鲜乎嘞,卖羊肉汤嘞,今儿早晨现宰的细毛羊嘞......”
一道带着浓郁的西北口音吆喝声。
打断了心头那丝淡淡的惆怅。
聂天枢踱步到挂着“西北细毛羊”幡子的小摊儿前。
店主是一对儿二十来岁的年轻夫妻。
男子一边吆喝着,一边拿着大勺撇锅里的肉浮沫儿。
女子围着一条碎花儿围裙,细心的切着砧板上的羊头肉。
见有客人驻足。
女子连忙放下手里的切肉菜刀。
笑吟吟的招呼起来:
“这位娘子好相貌,要吃点儿什么?小店用的都是正宗的西北细毛羊,肉最是鲜嫩的,一碗十文钱嘞。”
“那就来一碗吧,不要放香菜。”
“好嘞,您稍坐会儿就好。”
在摊主的招呼下。
聂天枢拉了个干净的凳子坐下。
听着周围食客的寒暄。
相比于府衙里的规矩森严,彼此交谈的有礼克制。
这里又是另外一种生态。
人人都敞开了嗓子,高谈阔论。
说着城里的新鲜事儿。
谈着一天遇到倒霉事儿。
那年纪略长些的男子,大多穿着深色长衫儿,一边眯着眼细细的嗦罗着碗里的肉骨头。
一边打量着隔壁胖乎乎的炸糕老板娘。
年轻些的,则舍不得吃肉。
买一碗肉汤,泡上一个大馍。
一边大口的呼噜着。
一边一脸向往的,望着不远处水上嬉闹的画舫。
聂天枢的羊汤。
很快便上来了。
羊汤熬得很清,上面没有放香菜。
而是飘洒着碧绿的葱花儿。
老板娘很细心的,将里面的肉切成可以用勺子舀的大小。
聂天枢拿勺子喝了一口。
羊汤里的胡椒加的很足,加上葱花,味道很是鲜美。
暖流瞬间温暖了整个肺腑。
“花船来了,快看,花船来了咯......”
也不知道谁先喊了一嗓子。
岸边的人群,瞬间被点燃了一般。
迅速的躁动起来。
穿着长衫的老头儿三两下嗦罗完碗里的肉,穿着短打的小伙儿两三口喝完手里的汤。
都迅速的往沿岸靠拢而去。
“这是怎么了?”
聂天枢顿时有些诧异。
不明白这花船有什么好看的
“呵呵,一听娘子就不是本地人吧,这是二十四桥的老黄历啦,每个月月圆之夜的三天,这里都有大花船表演,请的都是苏州、杭州还有扬州各个画舫最出色的歌女来表演,色艺双绝,卖艺不卖身,很受追捧呢!”
老板娘一边收拾着客人吃剩的碗筷,一边笑着给聂天枢解释道。
“哦,是这样啊。”
聂天枢循声望去。
想看看所谓的花船。
然而,却只能看到灯火下花船色彩鲜艳的顶部。
船身的部分,早已经被两岸乌压压,跟随着船奔跑的人群完全遮蔽了。
年轻的老板扫了一眼远处的热闹。
打开炉镗往里面扔了几根粗柴火。
撇了撇嘴。
不屑的道:
“这些人这都是吃饱了撑得,隔着岸花船上面的毛都看不见一根,还不如好好吃肉实在。”
“就你话多,也不知是谁昨儿个为了看那林三娘,跑丢了一只鞋。”
老板娘一句话。
神气的老板顿时哑火了。
一旁夹肉的聂天枢闻言。
却不由的停下了筷子:
“那林三娘,老板娘见过吗?”
老板娘闻言笑着道:
“自然是远远见过的,我听说是苏州城过来的歌女呢,一手琵琶弹的极好,昨儿个晚上,那林三娘就在花船上弹了那首《明妃远嫁不曾面君》,听说后来,花船上好些达官贵人都囎了花呢。”
碗里的羊汤。
顿时没了滋味儿。
此刻的聂天枢有百分之八十的肯定,这位林三娘,就是自己认识的林三娘。
朱家在江南,还真的是无孔不入啊。
“老板娘,钱放在桌上了。”
“哎,好嘞,您慢走,下次再来呦。”
离开了羊汤摊子。
聂天枢漫无目的走在沿江的大道上。
人们都去看花船了。
小食摊子上客人,已经稀疏了不少。
只有一些做小东西的摊子围着一些八九岁的半大少年。
捏泥人的、卖风车的、做糖人的。
聂天枢站在一个卖竹节蜻蜓的小摊位旁。
打量着摊主摆在木架子上栩栩如生的竹蜻蜓。
记得小时候,家里没什么玩具。
乡下奶奶就为自己做这样的手工竹蜻蜓。
哄自己开心。
“娘子,买一个竹蜻蜓吧,都是自家做的,就三文钱。”
穿着一生蓝色粗布褂子的小贩。
语气和善的推销着自家的竹蜻蜓。
“额......”
聂天枢正准备说话。
一个小银裸子递了过来。
清冷的男声在身侧响起:
“给她拿一个。”
聂天枢转头。
对上一张带着钟馗面具的脸。
男人高大的身影,几乎遮住了她。
聂天枢的目光。
只能落到对方说话时微微颤动的喉结上。
但即使如此。
她还是轻易的认出了来人。
大公子朱传宗。
“聊一聊吧。”
男人将手里的竹蜻蜓递了过来。
隔着面具。
那双阴郁而冷淡的眸子。
居高临下的打量着她。
仿佛在打量一件收藏的珍贵货物。
聂天枢有些不适的抿了抿唇。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体验了。
自从离开了苏州,她就如同飞上青田的白鹭。
除了偶尔服用解药的时候,她甚至快要忘了自己的另一重身份。
此刻,却发现自己只是一只白鹭模样的风筝。
线依旧在别人手里。
她抬手接过对方手里的竹蜻蜓。
默默的点了点头。
“好。”
......
扬州城最大的酒楼,天聪阁。
这里一共有三层。
占地三十亩,光雅间就有九十九间。
是扬州城达官显贵的最爱。
天一号雅间里。
坐在对面的朱传宗已经摘下了脸上的钟馗面具。
为她倒了一盏茶。
递了过来。
语气平淡的寒暄:
“最近怎么样?”
“额,挺好的。”
聂天枢机械的接了过来。
喝了一口。
这突兀的相遇。
让她脑子里有些乱。
不知道对方一直都在监视自己,亦或者这次只是凑巧?
“这座酒楼,就是朱家的产业,你可以畅所欲言。”
朱传宗瞥了她一眼。
不露声色的道:
“下午去回春堂了?”
聂天枢的心。
瞬间揪紧了。
她开始意识到自己还是有些操之过急了,小看了朱家的底蕴,以为远离了苏州就可以万事大吉。
对上朱传宗阴鸷的目光。
她没有为自己再辩解什么。
轻轻的点了点头。
“是。”
“去做什么?”
朱传宗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紧紧的注视着对面的聂天枢。
“我想试着找到天青散的解药。”
此时此刻。
再装傻不承认也没什么意思。
聂天只能赌自己对对方来说还有用。
朱传宗显然没想到聂天枢这么干脆的承认。
他凝视着她半晌。
渐渐的。
他的眼中露出一丝赞赏。
抬手将桌上的那份密信推了过来:
“自己看看吧!”
聂天枢翻了一翻。
内心不由的一阵不寒而栗。
这上面,详细的记录了自己今天下午在回春堂的看病的全过程,包括期间自己和大夫的谈话内容,都丝毫不差。
朱传宗勾了勾唇:
“你明白了什么?”
“我明白,回春堂也是朱家的产业。”
朱传宗将密信收回。
冷冷的道:
“朱家的能量不是你能想象的,这次就算了,下一次我绝不容情。”
“是,属下明白。”
聂天枢暗暗地松了口气。
她的表现。
如同一位温驯乖巧的属下。
之后。
两人谁也没有再说话。
雅间里一时变得极为安静。
只能听到隔壁雅间的低语声。
已经窗外边儿街市上隐隐约约的吆喝声。
不过。
显然敲打她并不是今日的目的。
朱传宗虽然不太擅长。
但刚才的严厉之后。
他依旧努力的想营造一种缓和的气氛。
瞥了聂天枢一眼。
笑着道:
“对了,最近和那位四贝勒相处的如何?”
“回禀大公子,并没有什么进展。”
“哦。”
朱传宗沉吟了一下。
目光落在聂天枢那张仙姿玉色的脸上。
勾唇一笑:
“好好和他相处,以你的容貌和才情,说不定有朝一日,能成为亲王福晋呢。”
聂天枢闻言身子微微一顿。
沉默了片刻。
她忽然道:
“但卑职更愿意为大公子效力。”
聂天枢这一句话。
俨如风云急转。
顿时。
冲破了他们之间刚才那种难以言明的尴尬。
朱传宗先是怔了一下。
便起身哈哈一笑。
那笑声是聂天枢从未听过的畅快。
“好,说的好,不愧是我看中的人!”
他走过来。
重重的拍了拍聂天枢的肩膀。
说出了今天的来意:
“既然你是明白人,那我就坦然告诉你了。接下来的任务就是留意那位四贝勒在扬州来往的人员,最好汇总一份名单,这是我安排你做的第一件事。之后,只要你替我做成三件事,天青散的解药我可以给你。”
聂天枢没有办点犹豫。
起身应道:
“请大公子放心,我会全力以赴辞。”
“还有什么困难吗?”
“额......”
聂天枢很想问之前刺杀的事情。
但是话到嘴边儿,还是咽了下来。
轻轻的摇了摇头:
“没有了。”
朱传宗淡淡一笑。
语气和煦:
“去吧,保护好自己!”
在窗口望着聂天枢远去的背影。
朱传宗语气淡淡的吩咐道:
“刘飞。”
“属下在。”
“去警告回春堂那边,密信的事到此为止。”
“额......那老爷那边”
刘飞的语气有些踟蹰。
大公子显然是打算将聂天枢的事情压下来。
要知道。
朱家对于属下一向都是严格控制,尤其向这样有异心,想私下图谋天青散解药的,都要上报给老爷朱烈。
无论什么职位,最后都会直接处死。
大公子一向没有二公子受宠。
如此做的话。
若是事后被老爷知道,恐怕要受家法处置的。
“去做吧。”
朱传宗自然明白刘飞的担心。
摆了摆手。
不在意的道。
“是,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