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这一句诗太有名了。

    可谓妇孺皆知。

    诗因二十四桥而咏出,二十四桥因诗而闻名。

    相辅相成。

    五亭桥西,即二十四桥之所在。

    扬州城里水道纵横。

    所谓二十四座桥。有茶园桥、大明桥、阿师桥、九曲桥、小市桥、广济桥、利园桥、万岁桥、新桥、开明桥、顾家桥、通泗桥、太平桥、青园桥、参佐桥、红药桥、山光桥等二十四座桥。

    后来水道逐渐被淤没。

    如今仅存的,也只有开明、通泗、小市、广济、太平、万岁诸桥。

    出自姜夔《扬州慢》的那句,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指的就是如今已经不存于世的红药桥。

    但这里依旧山清水秀,风光旖旎,是江南文人欢聚,歌妓吟唱之地。

    周围的大画舫里推出二十四歌女,一个个姿容娇艳,体态轻盈,每个月的十五月明之夜,都会来此吹箫弄笛,文人墨客们曲水流觞,也是扬州城的一道靓丽的风景。

    不过,却并非所有人都会流连于此。

    二十四桥对面的西街。

    回春堂,二楼。

    一身儿褐色对襟长衫,约摸五十余岁的长须男子,右手搭脉。

    须臾功夫。

    又眉头微皱,示意聂天枢换上左手。

    “大夫,如何?”

    “依老夫之见,姑娘适才说自己平日里并无呕吐恶心的症状,老夫切脉时,姑娘的身体虽略有阴虚宫寒之相,但也并无大碍,不知姑娘为何会觉得自己身中毒素?”

    在高明的大夫面前,聂天枢处是姑娘还是娘子,自然无所遁形。

    聂天枢不由的微微顿了顿。

    面对这位态度和善的扬州名医。

    她很想不要讳疾忌医,直接将自己身中天青散的事情说出来。

    但是话到嘴边儿。

    却还是克制住了,警惕的拐了个弯儿:

    “也并没有,我只是之前误食了一种不知名的草药,担心自己中毒就来瞧瞧。如今看来,应该是我杞人忧天了,不知大夫这里可有什么解毒的丸药,也好让我买个心安?”

    “呵呵,姑娘这话,就有些外行了。这世上的毒药千千万,若是不知是什么毒,又怎么会有相应的解毒方子呢?”

    “额 ,还是多谢您解惑了。”

    聂天枢起身道谢。

    心底不由的有些失望。

    这里到底不是现代,并没有她所期待的那种普适性的解毒药丸。

    而天青散这个名字,又实在太过于敏感。

    没有十足的把握。

    她不敢轻易说出来。

    “姑娘客气了,若是您回去之后,再想起了误过的草药模样儿,随时来这里找老夫就是,老夫定能配出解毒的丸药。”

    “好,麻烦了。”

    ......

    “春花秋月,水秀山明,二十四桥,六朝遗迹……”

    清辉笼罩,波涵月影,远处画舫上歌女的吟唱婉转悠扬。

    乐师的箫声、歌女的歌声和前来买醉的达官贵人们的笑声汇在一起。

    伴着天上的月华,船内的灯影儿,和水面的粼粼波光融在一起,好似在银河中前行。

    拱桥洁白的栏板上,绘着彩云追月的浮雕,桥与水衔接处湖石堆叠,周围种植着大片的馥郁丹桂。

    聂天枢站在颀长的单孔拱桥上,手扶着如玉带飘逸,似霓虹卧波的汉白玉栏杆。

    沿阶拾级而下。

    夜风带着水汽迎面吹来,带着丹桂的馥郁香气。

    渐渐地,到了桥尾的西街夜集。

    越来越热闹,越来越浓的人间烟火气。

    斗蛐蛐儿的,玩杂耍的,演皮影儿的、变脸喷火的,踢花球儿的、卖竹骨小玩意儿的,卖猫食的、说书演绎的,卖糖水炸甜饼丸子的。

    贩夫走卒,引车卖浆。

    这些小摊贩和河里的画舫相互依附而生,是扬州底层市井和上层达官显贵们唯一的交集。

    聂天枢走在人群中。

    打量着这一派像现代夜市一般的市井烟火。

    心绪莫名的有些复杂。

    “卖羊肉汤嘞,鲜乎嘞,卖羊肉汤嘞,今儿早晨现宰的细毛羊嘞......”

    一道带着浓郁的西北口音吆喝声。

    打断了心头那丝淡淡的惆怅。

    聂天枢踱步到挂着“西北细毛羊”幡子的小摊儿前。

    店主是一对儿二十来岁的年轻夫妻。

    男子一边吆喝着,一边拿着大勺撇锅里的肉浮沫儿。

    女子围着一条碎花儿围裙,细心的切着砧板上的羊头肉。

    见有客人驻足。

    女子连忙放下手里的切肉菜刀。

    笑吟吟的招呼起来:

    “这位娘子好相貌,要吃点儿什么?小店用的都是正宗的西北细毛羊,肉最是鲜嫩的,一碗十文钱嘞。”

    “那就来一碗吧,不要放香菜。”

    “好嘞,您稍坐会儿就好。”

    在摊主的招呼下。

    聂天枢拉了个干净的凳子坐下。

    听着周围食客的寒暄。

    相比于府衙里的规矩森严,彼此交谈的有礼克制。

    这里又是另外一种生态。

    人人都敞开了嗓子,高谈阔论。

    说着城里的新鲜事儿。

    谈着一天遇到倒霉事儿。

    那年纪略长些的男子,大多穿着深色长衫儿,一边眯着眼细细的嗦罗着碗里的肉骨头。

    一边打量着隔壁胖乎乎的炸糕老板娘。

    年轻些的,则舍不得吃肉。

    买一碗肉汤,泡上一个大馍。

    一边大口的呼噜着。

    一边一脸向往的,望着不远处水上嬉闹的画舫。

    聂天枢的羊汤。

    很快便上来了。

    羊汤熬得很清,上面没有放香菜。

    而是飘洒着碧绿的葱花儿。

    老板娘很细心的,将里面的肉切成可以用勺子舀的大小。

    聂天枢拿勺子喝了一口。

    羊汤里的胡椒加的很足,加上葱花,味道很是鲜美。

    暖流瞬间温暖了整个肺腑。

    “花船来了,快看,花船来了咯......”

    也不知道谁先喊了一嗓子。

    岸边的人群,瞬间被点燃了一般。

    迅速的躁动起来。

    穿着长衫的老头儿三两下嗦罗完碗里的肉,穿着短打的小伙儿两三口喝完手里的汤。

    都迅速的往沿岸靠拢而去。

    “这是怎么了?”

    聂天枢顿时有些诧异。

    不明白这花船有什么好看的

    “呵呵,一听娘子就不是本地人吧,这是二十四桥的老黄历啦,每个月月圆之夜的三天,这里都有大花船表演,请的都是苏州、杭州还有扬州各个画舫最出色的歌女来表演,色艺双绝,卖艺不卖身,很受追捧呢!”

    老板娘一边收拾着客人吃剩的碗筷,一边笑着给聂天枢解释道。

    “哦,是这样啊。”

    聂天枢循声望去。

    想看看所谓的花船。

    然而,却只能看到灯火下花船色彩鲜艳的顶部。

    船身的部分,早已经被两岸乌压压,跟随着船奔跑的人群完全遮蔽了。

    年轻的老板扫了一眼远处的热闹。

    打开炉镗往里面扔了几根粗柴火。

    撇了撇嘴。

    不屑的道:

    “这些人这都是吃饱了撑得,隔着岸花船上面的毛都看不见一根,还不如好好吃肉实在。”

    “就你话多,也不知是谁昨儿个为了看那林三娘,跑丢了一只鞋。”

    老板娘一句话。

    神气的老板顿时哑火了。

    一旁夹肉的聂天枢闻言。

    却不由的停下了筷子:

    “那林三娘,老板娘见过吗?”

    老板娘闻言笑着道:

    “自然是远远见过的,我听说是苏州城过来的歌女呢,一手琵琶弹的极好,昨儿个晚上,那林三娘就在花船上弹了那首《明妃远嫁不曾面君》,听说后来,花船上好些达官贵人都囎了花呢。”

    碗里的羊汤。

    顿时没了滋味儿。

    此刻的聂天枢有百分之八十的肯定,这位林三娘,就是自己认识的林三娘。

    朱家在江南,还真的是无孔不入啊。

    “老板娘,钱放在桌上了。”

    “哎,好嘞,您慢走,下次再来呦。”

    离开了羊汤摊子。

    聂天枢漫无目的走在沿江的大道上。

    人们都去看花船了。

    小食摊子上客人,已经稀疏了不少。

    只有一些做小东西的摊子围着一些八九岁的半大少年。

    捏泥人的、卖风车的、做糖人的。

    聂天枢站在一个卖竹节蜻蜓的小摊位旁。

    打量着摊主摆在木架子上栩栩如生的竹蜻蜓。

    记得小时候,家里没什么玩具。

    乡下奶奶就为自己做这样的手工竹蜻蜓。

    哄自己开心。

    “娘子,买一个竹蜻蜓吧,都是自家做的,就三文钱。”

    穿着一生蓝色粗布褂子的小贩。

    语气和善的推销着自家的竹蜻蜓。

    “额......”

    聂天枢正准备说话。

    一个小银裸子递了过来。

    清冷的男声在身侧响起:

    “给她拿一个。”

    聂天枢转头。

    对上一张带着钟馗面具的脸。

    男人高大的身影,几乎遮住了她。

    聂天枢的目光。

    只能落到对方说话时微微颤动的喉结上。

    但即使如此。

    她还是轻易的认出了来人。

    大公子朱传宗。

    “聊一聊吧。”

    男人将手里的竹蜻蜓递了过来。

    隔着面具。

    那双阴郁而冷淡的眸子。

    居高临下的打量着她。

    仿佛在打量一件收藏的珍贵货物。

    聂天枢有些不适的抿了抿唇。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体验了。

    自从离开了苏州,她就如同飞上青田的白鹭。

    除了偶尔服用解药的时候,她甚至快要忘了自己的另一重身份。

    此刻,却发现自己只是一只白鹭模样的风筝。

    线依旧在别人手里。

    她抬手接过对方手里的竹蜻蜓。

    默默的点了点头。

    “好。”

    ......

    扬州城最大的酒楼,天聪阁。

    这里一共有三层。

    占地三十亩,光雅间就有九十九间。

    是扬州城达官显贵的最爱。

    天一号雅间里。

    坐在对面的朱传宗已经摘下了脸上的钟馗面具。

    为她倒了一盏茶。

    递了过来。

    语气平淡的寒暄:

    “最近怎么样?”

    “额,挺好的。”

    聂天枢机械的接了过来。

    喝了一口。

    这突兀的相遇。

    让她脑子里有些乱。

    不知道对方一直都在监视自己,亦或者这次只是凑巧?

    “这座酒楼,就是朱家的产业,你可以畅所欲言。”

    朱传宗瞥了她一眼。

    不露声色的道:

    “下午去回春堂了?”

    聂天枢的心。

    瞬间揪紧了。

    她开始意识到自己还是有些操之过急了,小看了朱家的底蕴,以为远离了苏州就可以万事大吉。

    对上朱传宗阴鸷的目光。

    她没有为自己再辩解什么。

    轻轻的点了点头。

    “是。”

    “去做什么?”

    朱传宗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紧紧的注视着对面的聂天枢。

    “我想试着找到天青散的解药。”

    此时此刻。

    再装傻不承认也没什么意思。

    聂天只能赌自己对对方来说还有用。

    朱传宗显然没想到聂天枢这么干脆的承认。

    他凝视着她半晌。

    渐渐的。

    他的眼中露出一丝赞赏。

    抬手将桌上的那份密信推了过来:

    “自己看看吧!”

    聂天枢翻了一翻。

    内心不由的一阵不寒而栗。

    这上面,详细的记录了自己今天下午在回春堂的看病的全过程,包括期间自己和大夫的谈话内容,都丝毫不差。

    朱传宗勾了勾唇:

    “你明白了什么?”

    “我明白,回春堂也是朱家的产业。”

    朱传宗将密信收回。

    冷冷的道:

    “朱家的能量不是你能想象的,这次就算了,下一次我绝不容情。”

    “是,属下明白。”

    聂天枢暗暗地松了口气。

    她的表现。

    如同一位温驯乖巧的属下。

    之后。

    两人谁也没有再说话。

    雅间里一时变得极为安静。

    只能听到隔壁雅间的低语声。

    已经窗外边儿街市上隐隐约约的吆喝声。

    不过。

    显然敲打她并不是今日的目的。

    朱传宗虽然不太擅长。

    但刚才的严厉之后。

    他依旧努力的想营造一种缓和的气氛。

    瞥了聂天枢一眼。

    笑着道:

    “对了,最近和那位四贝勒相处的如何?”

    “回禀大公子,并没有什么进展。”

    “哦。”

    朱传宗沉吟了一下。

    目光落在聂天枢那张仙姿玉色的脸上。

    勾唇一笑:

    “好好和他相处,以你的容貌和才情,说不定有朝一日,能成为亲王福晋呢。”

    聂天枢闻言身子微微一顿。

    沉默了片刻。

    她忽然道:

    “但卑职更愿意为大公子效力。”

    聂天枢这一句话。

    俨如风云急转。

    顿时。

    冲破了他们之间刚才那种难以言明的尴尬。

    朱传宗先是怔了一下。

    便起身哈哈一笑。

    那笑声是聂天枢从未听过的畅快。

    “好,说的好,不愧是我看中的人!”

    他走过来。

    重重的拍了拍聂天枢的肩膀。

    说出了今天的来意:

    “既然你是明白人,那我就坦然告诉你了。接下来的任务就是留意那位四贝勒在扬州来往的人员,最好汇总一份名单,这是我安排你做的第一件事。之后,只要你替我做成三件事,天青散的解药我可以给你。”

    聂天枢没有办点犹豫。

    起身应道:

    “请大公子放心,我会全力以赴辞。”

    “还有什么困难吗?”

    “额......”

    聂天枢很想问之前刺杀的事情。

    但是话到嘴边儿,还是咽了下来。

    轻轻的摇了摇头:

    “没有了。”

    朱传宗淡淡一笑。

    语气和煦:

    “去吧,保护好自己!”

    在窗口望着聂天枢远去的背影。

    朱传宗语气淡淡的吩咐道:

    “刘飞。”

    “属下在。”

    “去警告回春堂那边,密信的事到此为止。”

    “额......那老爷那边”

    刘飞的语气有些踟蹰。

    大公子显然是打算将聂天枢的事情压下来。

    要知道。

    朱家对于属下一向都是严格控制,尤其向这样有异心,想私下图谋天青散解药的,都要上报给老爷朱烈。

    无论什么职位,最后都会直接处死。

    大公子一向没有二公子受宠。

    如此做的话。

    若是事后被老爷知道,恐怕要受家法处置的。

    “去做吧。”

    朱传宗自然明白刘飞的担心。

    摆了摆手。

    不在意的道。

    “是,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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