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人家总是相似的,而不幸的人家则各有各的不同。
这句话古今亦然。
相比于扬州城外需要每天领粥填饱肚子的流民。
那些累世的官宦人家,生活依旧如昨。
扬州驿馆隔壁。
曹家的仙鹤别院。
这里是江宁织造曹家在扬州的一座消暑别院。
这座仙鹤别院,占地一十五顷。
是一座典型的江南园林。
园内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小桥流水,花影压栏。
风景美如画。
规模虽不是扬州城最大。
确实扬州数一数二的雅院。
盖因曹家喜好结交文人墨客。
所以这些年,许多江南文人都来此做过客。
欣赏过园内的景致之后,纷纷留下墨宝。
更是为这座别院添上了一分雅致的书香。
江宁离扬州并不远。
骑马也不过半日的功夫。
所以。
烟花三月下扬州。
每年春末夏初之时。
曹家老夫人总爱带着家里的晚辈们来这边住上些日子。
既是消暑,也为散心。
午时一刻。
明媚的太阳高高的挂在天空。
正院儿的瑞福堂。
这里是整个别院的最中心处。
不过。
相比于整个别院总体的绿意盎然,清秀雅致。
这里的颜色风格。
却完全是另外一个极端。
屋子的外梁和楣绘着彩色的福寿纹。
窗台上养着两盆儿开的正旺的丫鬟小姐。
屋里的屏风上绣着金红双色的富贵牡丹。
就连伺候的丫鬟们,头上也个个都簪着颜色各异的鲜花。
这一切,自然都是因着曹家说一不二的老祖宗,曹老夫人的喜好。
老太太今年五十多了。
却依旧精神矍铄,穿戴讲究。
一身儿浅褐色深衣,外面罩着亮紫色对襟绸缎褂子。
手腕上是一双水头极好的翡翠镯子。
一头夹着银丝的头发整齐的梳头在脑后。
额头上是一条灰色镶玳瑁福寿纹的抹额。
靠坐在在上首的髹漆金粉福寿榻上。
身下的秀墩儿上。
坐着一个穿着浅绿色罗裙的小丫鬟,正拿着美人锤,小心翼翼的为其捶着腿。
左右两侧的雕花木椅上,坐着大儿媳李氏和二儿媳瓜尔佳氏陪坐。
几位孙女则和孙媳妇儿们则陪坐在下首。
众人一起凑趣儿,说着即将到来的老太太寿辰的事。
仆妇和丫鬟们则站在主子的后面。
负责伺候茶水点心。
“往年给老太太做寿,都要宴请江宁城的官员和家眷的听戏摆宴。如今咱们到了扬州,自然更要大办的。不如也写了帖子,请扬州城的官眷和小姐们一道来别院赴宴,给您老人家家祝寿吧?”
曹荃之妻瓜尔佳氏笑吟吟的提议道。
她向来是个爱热闹的性子。
平常在江宁城的时候,很是热衷于参加各种官眷间的宴席聚会。
来了扬州。
因着前些日子流民多,怕出乱子。
一直被老太太拘在别院,没法子出去串门走动,早就憋坏了。
自然想借着机会好好热闹热闹。
“唔。”
老太太皱了皱眉。
语气不置可否。
她为人端肃守规矩。
对这位二儿媳一直都不甚满意,总觉得其性情浮躁短视。
整日里热衷于交际,对自己的丈夫和之女不够上心。
没有当家主母的风范。
所以,鲜少给她好脸色。
老太太接过丫鬟手里接过青瓷调羹。
细细的品了一口手里的燕窝银耳羹。
转头望向一旁的大儿媳李氏。
“老大媳妇,你说呢?”
李氏是曹寅的结发之妻,本身也是大家闺秀出身。
向来贤惠端庄。
闻言抿嘴儿一笑。
语气柔柔的道:
“既是额娘的寿辰,怎么办儿媳自然都听额娘的。”
这话虽然没什么主意。
但胜在说的熨帖。
老太太的脸上不由的露出一丝笑意。
将手里的燕窝羹放在身前的小几上。
接过丫鬟碧珠递来的棉布帕子拭了拭嘴角。
有些嗔怪的笑着感慨了一句:
“你这孩子。”
话虽未尽。
但语气却是显而易见的亲密。
老太太的这明显的区别对待。
气得一旁的瓜尔佳偷偷的撇了撇嘴。
暗恨老太太刻薄挑剔,又恨大嫂总会卖乖讨巧。
不过。
大清以孝治天下。
作人儿媳妇,就算心里再如何不满。
面对婆婆,也只能忍着熬着。
她是万不敢在老太太面前表现出一丝一毫的。
一来,老太太是圣上亲封的一品夫人。
也是曹家的老祖宗和护身符。
二来,如今的曹家还没有分家,外面的事情暂且不提,内院儿的事情虽然名义上是大夫人李氏做主,但实际上曹府众人都明白,很多大事都要老太太点头才行的。
就比方说,五个孙女们的亲事。
所以,于公于私,瓜尔佳氏都是不敢得罪老太太的。
不光不能得罪,还好好的巴结着。
毕竟。
李氏的大女儿可是嫁了平郡王做正妃的,她的两个女儿也马上到了议亲的年纪。
到时候,少不得还得靠老太太的关系呢。
就在瓜尔佳氏脑子里天马行空,胡思乱想的时候。
坐在上首的老太太慢条斯理的发话了:
“今年扬州闹了水灾,城外还有好些等着领粥的流民,寿辰就简办吧。这多省出来的银子,就捐给府衙用来赈灾,也算是为咱们一家子积福了。”
老太太这话儿一出。
底下无论是儿媳、孙媳孙女,亦或是伺候的仆妇们。
都七嘴八舌的开口赞道:
“老太太真是菩萨心肠。”
“就是就是,咱家老太太最是慈悲的,难怪皇上要封老太太一品诰命呢。“
五姑娘月英今年刚满七岁。
闻言也掏出随身荷包里的小银裸子。
忽闪着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
脆生生的道:
“孙女也愿意效法祖母,把自己的月例银子捐出来,给灾民买粮食吃。”
孩子天真烂漫语调。
惹得厅内众人会心一笑。
也都纷纷表示愿意捐出一个月的月钱。
之后。
便是用午膳的时候。
众人陪着老太太用了八珍鸭子锅。
吃了茶。
便被有些乏了的老太太打发各自回了院子。
只留下大儿媳李氏和二姑娘曹玉岚。
“这日子过得可真快啊!一转眼,咱家的玉岚也出落成大姑娘了。”
人都走了。
老太太拉着曹玉岚的手。
细细的打量着孙女标志的模样儿。
语气有些感慨的道。
曹玉岚自然听明白了老太太话语的暗示。
连忙垂下眸子。
语气有些不自在的道。
“祖母,我还小呢。”
“呵呵,可不小了,你大姐姐当年,就是你这个年纪嫁给平郡王的,你如今也到了找......”
“岚儿要永远陪着祖母,才不要听这些劳什子。”
不等老太太的话说完。
曹玉岚便害羞的跺了跺脚。
提起裙摆红着脸跑了出去。
“这二丫头。”
女儿家脸皮儿薄。
老太太自然不会生气。
转而跟一旁的李氏商议起来。
“我这里正好有一套上好的蓝宝石头面,等会子让碧珠找出来,你过会子给二丫头带了去。她如今也到了该议亲的年纪,正是要穿戴这些的时候。”
“可是,也不用太急吧?毕竟,咱们是汉军旗。虽然被选中的机会不大,但是岚儿还得去京城参加选秀啊?”
李氏有些迟疑的道。
曹玉岚是她的亲闺女。
她这个做母亲的,自然也希望女儿嫁个好人家。
所以私底下,也一直留意着丈夫同僚家的适龄男子。
只是。
无论如何。
这些事情都是要在选秀撂牌子之后的。
“怎么不急。”
老太太端起桌上的白瓷青釉茶盏。
喝了一口里面的碧螺春。
瞥了李氏一眼。
语气淡淡的道:
“选秀不过是走个过场,真正该留谁不留谁,在秀女进宫之前就已经注定了的。”
“额娘的意思是?”
老太太高深莫测的话。
让李氏听得云里雾里。
一时间有些不明白对方想说什么。
“眼前就是个好机会。明儿个你就安排大管家,把府里凑的那笔赈灾银子交上去。等过几日的寿辰,老身亲自下帖子请四贝勒来别院里。”
老太太的语调不紧不慢的解释着。
末了。
又嘱咐了一句:
“你记得回去给二丫头做几身儿新衣裳,好好给打扮起来。”
“额,可是四贝勒已经有福晋了。”
李氏的语气显然有些不情愿。
要知道,她的大女儿可是做了平郡王正妃的。
一说起来江南这边儿谁不羡慕。
又怎么愿意让模样儿更出众的二女儿去做妾。
“呵呵,有福晋又如何。以咱们二丫头的人品模样儿,进了贝勒府怎么也是侧福晋,还能受冷落不成?”
老夫人瞪了李氏一眼。
有些不悦的道:
“我知道你心里自诩是平郡王岳母,不想让二丫头当妾。”
“儿媳没有。”
李氏连忙辩解。
“有也好,没有也罢。你只看看平郡王在京城算什么。说是郡王,身上连个实职都没有,只是个空头郡王罢了。每年领上区区三千两的禄米银子,大丫头的郡王妃也不过是面儿上好听罢了,到头来还不是你这个做岳母的,偷偷拿我曹家的银子补贴,还打量着我不知道呢。”
老太太的话让李氏一惊。
顿时心虚的垂下了头。
“额娘......您都知道了。”
老太太将手里的茶盏重重的放在桌上。
哼了一声:
“我什么不知道,家里的大事小情,哪个又能瞒得过我的眼睛。”
李氏见婆婆发怒。
吓得慌忙跪了下来。
眼圈儿一红道:
“儿媳知错了,只是她......她好歹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但真遇上难事儿了开了口,我又怎能不管她。”
“好了。让人看见像什么样子。”
老太太瞥了一眼外间儿廊下伺候的丫鬟。
到底还是顾全儿媳的脸面。
没有继续数落。
摆手叫她起来。
“谢额娘。”
李氏起身。
拿帕子拭了拭眼角。
“你啊,吃一堑长一智。那打肿脸充胖子的事儿一次就够了,大丫头这个咱只能打落了牙往肚子里吞,好歹以咱家的家底儿还能补贴的起。这二丫头的女婿,可不能再这么糊里糊涂的找了。”
“儿媳一切听额娘的。”
“嗯,额娘不会害你们,二丫头也是我的亲孙女,我自然不会把自己的孙女往火坑里推。”
老太太点了点头。
语重心长的道:
“这人哪,都知道往高处走。你看京城里的郡王、亲王、国公爷还少吗?当年的英亲王府、睿亲王府,如今都怎么样了?各个都是铁帽子王,可是有什么用?不得皇上重用,身上没有差事,连京城都不能随意出,只能呆在王府里生孩子,都只是瞧着面儿上光鲜罢了。结了姻亲就是要彼此守望相助,这样的姻亲,你能指望他什么?再说远些,若将来你的顒儿有什么事,能指望的上这样的姐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