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知了伺候周长生沐浴更衣,送上床掖好被子。
他这个年岁,已经不需要人再哄着睡觉。
“奴婢就睡在外间,您有事就唤奴婢。”
知了毕恭毕敬说完,转身脸上就是一副乐得清闲的表情。
她的铺盖在外间,一张简易的罗汉床,一床算得上不错的被褥。
知了美滋滋地摸摸光滑软糯的铺盖,心里都跟着柔软不少,她巴不得立刻卷进去见周公。
果然姑姑的待遇就是比普通宫女的好上许多,就连她身上的这套新衣裳,缎面刺绣,一针一线都栩栩如生。
知了简单洗漱后躺下,整个人舒服地呼出一口气。
这被子贴着皮肤又软又滑,比从前那床时时散发着潮意又不保暖的被子好太多。
知了倒不认床,更别说大同殿的条件怎么都比长信殿好上不止一星半点。
然而,她翻来覆去几次,就是睡不着!真的是奇了怪了。
知了伸手摸到枕下的香囊,里面是得来没多久的金瓜子,捂的倒是挺热。
初到大同殿,她里里外外忙碌整日,还没来得及寻个机会将这些宝贝好好藏起来,便只能随身带着。
知了乐呵呵地捏了捏香囊。
做鬼时候不提,做人时,她是真的没见过这么多金瓜子。
知了揣着小心打开,随手挑了一颗拿牙咬了下,有点咯牙。
知了起身,盘腿坐好,一股脑的将满袋金瓜子倒在床上。
微弱的月光洒在床上,衬得金瓜子熠熠生辉。
知了嘴角高高翘起,低头一粒一粒的数着数,活脱脱一个财迷相。
她刻意压低声音数数,就怕吵醒里间的小家伙。
然而,在数到第二十声后。
“姐姐,你在做什么?”
知了被吓得浑身一个激灵,而后僵硬的转过身,就看见周长生静静的站在斜后方,满脸好奇的盯着她床上的金瓜子。
也不知道这人来了多久,又默默的看见多少。
“没、没做什么呀!”
知了回的异常镇定,身子下意识往前倾,胳膊往回虚虚一收,想要将金瓜子往怀里拢。
周长生哦了声,显然不信,目光在她凌乱的床上转了一圈,最后又落在她身上,歪歪脑袋没说话。
知了心虚,故意没事人般问他:“殿下怎么醒了?”
周长生不答反问:“你在数金瓜子吗?祖母赏的?”
明明是疑问,让他说出了肯定句的气势。
知了默默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明明什么都看见了,还要转明知故问,真的是人小鬼大,不好糊弄。
既是被人家一语道破,知了索性不遮掩了,大大方方捧了几粒给他看。
“太后赏了奴婢些金瓜子。”
周长生淡淡瞥了眼,又看向她露出谄媚笑容的一张脸。
周长生收回视线,问道:“为了让你好好照顾我。”
知了:“……”
这话说的,好像她就是奔着银子去似的,当然了,她也不否定,的确是为了银子。
知了忙解释道:“哪怕太后不赏赐奴婢,奴婢也会尽职尽责尽心照顾好殿下。”略一停顿,很肯定的继续说,“奴婢答应过娘娘要护好您,就一定会做到。”
周长生斜她一眼,低低的哦了声,听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反而自顾自地脱掉鞋子爬上床。
这人动作麻利,知了想阻止时已经来不及了。
知了不解的看着他:“殿下……你?”
“你的床好硬。”
周长生拍拍床板,说了上床后的第一句话。
知了嘴角抽了下:那是,你的褥子有几层?我的有几层?
心里的碎碎念还没结束,周长生已经往里面挪了下,“你陪我躺一会儿吧。”
知了盯着腾出来的位置沉默了。
虽然心里贪恋这床舒适的被褥,但她真的不敢没大没小的和大皇子挤一个枕头。
知了很快摇头: “奴婢在一边守着就好。”
周长生眨眨眼,扯了下嘴角: “怕挨罚?”
知了悻悻一笑算是回答。
周长生便没再继续刚才的要求,他也清楚这宫中规矩森严。
她不会,也不敢打破它。
周长生裹着被子,闭上眼许久没开口。
知了见他要睡,便悄摸摸的把金瓜子塞入香囊,藏在身后,然后若无其事地环抱着膝盖坐在床尾发呆。
就当知了以为这一夜就会这样过去时,周长生忽然开口了。
“我睡不着。”他道。
知了打起精神,问他:“殿下是想娘娘了吗?”
周长生舒展身子,轻轻的嗯了声:“我和母亲从未分开过。”
小小年纪和生母分开,知了猜他虽然不说,但心里也是不好受的。
知了思忖着要如何安慰他,然而,周长生很快就将类似的问题抛给她。
“你呢?”
知了怔了怔。
时间过去太久,久到家人的模样早已模糊,她那仅有的亲情也跟着微乎其微。
知了平静回道: “奴婢很小就进宫了。”
她的调子平淡到听不出任何伤感的情绪,就好像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周长生诧异: “你不想他们吗?”
知了垂下眼,愿意提起也不过是她下意识想要投其所好。
昏暗的光线下,周长生没看到她眼中闪过的狡黠。
“想有什么用呢?”
“你不难过?”
“为什么要难过?”
知了嘲弄的笑笑。跟着挤出几滴泪,蹭掉才继续道:“奴婢不知道难过是什么滋味。”
周长生静了一瞬,接道:“你说谎,人会哭会笑会难过。”
知了没回话,只抱着膝盖,整张脸都埋在臂弯,看上去很无助,很难过。
周长生望着她,心里跟着共鸣,‘同命相连’的感情在心底沸腾。
周长生哄人的经验了了,此时看着她,绞尽脑汁也没想好要安慰她些什么。
他翻身侧躺,目光由下而上,笼罩住她整个人。
荣升大姑姑,知了跟着换上新衣裳,淡粉色的衣裙,颜色鲜亮很衬她。
周长生冲动的问道: “你为什么叫知了?”
话出口的一瞬,他能感到一种莫名的情绪在支配他,或许就单纯是想要多了解她一些。
知了闻声,抬起头看过去,湿漉漉的眼睛眨了下,充满不解。
“我只是好奇。”周长生眼神躲闪了下,讷讷回道。
知了下巴搭在膝盖上,歪歪脑袋。
那些事太遥远,她实在记不清,但还是努力的想了许久。
片刻后,她苦笑了下,随口扯道:“也许是因为奴婢小时候叽叽喳喳太闹腾,干爹才会叫奴婢知了。”
话说到这里,周长生清楚,不该再继续揭人伤疤。
然而,他本能的追问了一句,“那你亲爹呢?”
知了侧过脸望向别处,轻飘飘的回道:“亲爹死的早,奴婢已经不记得他长什么模样了。”
周长生沉默,片刻后,他轻声说:“我不该提这个。”
屋外,恰巧就真的传来一阵接一阵的蝉鸣。
知了哑然失笑,岔开话题,说道:“蝉的别称就是知了,你听,就是这么的叽叽喳喳,听多了真的很烦,可能他们真的很烦奴婢。”
周长生同情的打量知了,认真地竖起耳朵去听蝉鸣。
片刻后,他真诚的说道:“我不觉得吵,母亲说,知了是一种高洁的动物,她还教了我一首咏蝉的诗。”
知了愣住,没想到他会安慰人。
“什么诗?”她追问道。
“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
周长生念的一板一眼,知了撑着腮出神,心里在琢磨这首诗的含义。
“长信殿有很多知了,夏天的时候,母亲总是抱着我听蝉鸣,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知了走神的视线重新凝聚到周长生身上,脑子里在翻找与此相关的场景。
长信殿杂草丛生,每逢初夏起,蝉鸣声能绵延到深秋。
知了回望向周长生。
听蝉鸣那是贵人们的喜好,充其量算是母子俩的苦中作乐。
而对她来说,蝉鸣声吵得她整宿整宿睡不好觉。
知了弯弯嘴角,违心回道:“是,这声音倒是悦耳助眠。”
周长生露出笑意,认真道:“等我长大了,要给姐姐取一个很好听很好听的名字。”
知了讶异。
这话对她来说就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不会真的放在心上。
“好啊,奴婢很期待是个什么样的好名字。”
“你一定会很喜欢的名字。”
主仆二人相视一笑,知了忽然大着胆子,轻声责难他:“殿下,人吓人会吓死人的。”
周长生静了一瞬:“下次我会早点喊你,也好让你有时间藏东西。”
知了:“……”行吧,当她什么也没说。
“我今晚能睡这儿吗?那边太软,我睡不惯。”周长生岔开话题。
知了看着他圆溜溜打着商量的大眼睛,不为所动。
“让太后知道您跟奴婢睡一处,奴婢会挨骂的。”知了说,“奴婢伺候您回去睡。”
周长生失落地敛眉: “我不该让姐姐为难。”
知了叹气:“奴婢不为难。”麻利下床,“奴婢去给殿下重新收拾一下,您再去试试。”
眼见没得商量,周长生只得点头应了声“好”。
周长生不情不愿地翻下床,跟在知了身后,看她动作利索地整理被褥。
“来试试?”
周长生回神,听话躺下,摇头: “太软了。”
知了蹙眉,不信他的话,再去就跟她那个床一眼的硬邦邦了。
这人分明就是故意为难,知了心里的火燃起又熄灭。
就这样,被褥被来回调整数次,才终于令小祖宗满意。
安顿好小祖宗,知了守在床边,脑袋装满浆糊,开始犯困。
等到小祖宗呼吸渐渐平稳,估摸着是真睡着了才离开。
知了躺回罗汉床,听着屋外的蝉鸣,第一次觉得这声音好像也没那么聒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