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下过半宿的雨,大同殿落了满地的秋叶,天不亮就有宫人开始打扫,扫地声哗啦哗啦一声接一声。

    知了被惊醒,辗转睡不着,睁眼望向窗外,直到天际渐白才起身。

    这几日,周长生都心事重重,昨夜大雨也没睡好,早起时眼下泛青,知了看见了也当没看见,若无其事的伺候他起床、用膳。

    知了一路将人送到凌烟阁门口,略一弯腰为他整理衣衫,而后恭谨的朝后退了半步。

    “殿下该去上学了。”

    心不在焉一早上的周长生终于开了金口:“顾美人……她今日便走吗?”

    知了抬眼看过去,周长生绷着脸,目光落在别处。

    这种想关心又不敢关心的状态,莫名触动了她柔软的内心。

    知了漾出笑意,回道:“奴婢还以为您不会问了呢。”

    周长生抿唇,收回的目光落到知了脸上,浅淡的情绪里带着点点局促,转瞬消失不见。

    就好像方才的关切从没出现过一般。

    知了心底叹息——这人年龄虽小,可总给她一种大人的感觉,令人不免觉得无趣。

    知了不由也跟着公事公办回道:“奴婢得了太后恩典,送您上学后,就可以去长信殿送娘娘。”

    知了思忖一瞬,又道: “您……”

    ‘可是有什么话要带给娘娘?’几个字还没说完,周长生已经匆匆嗯了声,面无表情转身走的飞快。

    这小脾气说来就来,知了不解又诧异。

    “姑姑,奴婢先跟着了。”

    知了回神,见贤局促不安的望着她,似乎也不明白大殿下为何突然生气。

    “快些去,殿下身边不能少人侍候。”

    见贤点点头,快步跟上去,一大一小很快消失在知了视线中。

    知了垂眸,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别扭了。

    今日顾美人出宫,母子俩许是有些时日不能相见,有惦记、有想念实属正常。

    知了有那么点同情周长生,但也仅此而已。

    知了弯弯嘴角,漠然转身离去。

    凌烟阁到长信殿有些距离,知了到时,长信殿的大门敞开着。

    苏秦守在门口,见她来后,他挪开视线,鼻腔哼了声算是打招呼。

    面对苏秦的不待见,知了无所谓的笑笑,问道:“是大人送娘娘出宫吗?”

    苏秦舍出一个眼神:“是,卑职会安顿好一切,请殿下放心。”

    知了诧异,或许回殿下话会让这人觉得舒服些?

    知了也懒得挑明那原本就是她自己想问的,颔首道:“奴婢会转告殿下。”

    话音落下,知了跨过门坎。

    昨夜半宿雨疏风骤,长信殿的秋叶铺了满地,青石板湿漉漉的映出斑驳的光点。

    这地界还是那样荒凉。

    知了收起打量的目光,嘴角浮起一丝不清不楚的笑。

    她记得死的那一日,也是这样的季节,不过那一日是个晴天。

    满地秋叶随风飒飒地在地上打着卷,时而飘起,时而落下。

    她的眼睛进了沙子,又混着眼泪,难受地睁不开。

    此起彼伏的哭声糅杂在呼啸哀鸣的风中,听得人瑟瑟发寒。

    “你来了。”

    熟悉的声音将知了从回忆中拉扯出来,她转身,目光投向站在台阶上的顾美人。

    她的模样比从前更寡淡,身形也比先前消瘦不少。

    显然,周长生被接入兴庆宫这件事并没有令她的待遇变得更好。

    知了行礼: “奴婢前来为娘娘送行。”

    顾伶跟着扬起笑:“没想到最后会是你来送我。”

    知了几步走到近前:“奴婢帮娘娘收拾东西。”

    “我也没什么东西好收拾,左不过一些身外之物。”顾伶略一耸肩,“想着要离开这里,心里竟然还有些不舍。”

    “一个地方住久了,难免会生出感情来。”知了顺着她的话,接了句。

    顾伶微微一笑:“是啊,你没来之前,我就在打扫屋子,收拾出来些旧物,想到与之一起的人与事,生出许多感慨。”

    相似的感觉,知了也有过,她莞尔接道:“那感觉是否恍如隔世吗?”

    顾伶敛眉思索片刻,叹道:“是啊,真的如同梦一场。”

    两人一言一语,已经步入屋中。

    知了一眼就看见做了一半的活:“还是奴婢来吧。”

    话音落下,她已经麻利地拾起抹布,泡了水再挤干,开始擦桌子。

    “往日我一个人都做惯了,如今你让我闲着,还有些不习惯。”顾伶笑笑。

    刚想上前搭把手,知了已经把人让着坐下:“娘娘是贵人,那就是一辈子的贵人,这些活便留给奴婢吧。”

    别人不知,可她知道。

    等到周长生即位,顾美人便是皇太后,尊贵程度仅此于如今的符太后。

    顾伶被逗笑,自嘲地摇摇头:“你又安慰我,我只想大殿下平平安安长大成人。”

    知了擦桌子的动作停了片刻。

    她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听见周长生私下里叫‘母亲’。

    再见面,顾美人已经恭谨的称他为‘大殿下。’

    母子亲情,就这样悄然生疏。

    知了抬眼看向顾美人,见她也在走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知了想了想。

    周长生每日锦衣玉食、山珍海味,就显得她那点讨好人的小零嘴失去许多颜色。

    她轻声说:“殿下在兴庆宫,太后对他可好了。”

    顾美人涣散的视线凝到一处,转过脸看向她,笑了:“太后对晚辈向来照拂诸多,而且有你在大殿下身边,我很安心。”

    知了笑了下:“奴婢会好好照看大殿下。”

    “我也没什么要嘱咐的,我只求你可以长久的陪伴大殿下,照顾他,爱护他,把他当做自己的亲弟弟一般。”

    顾伶声音低柔,言辞间确是透着为人母的坚韧。

    知了愣住。

    魂魄漂泊百年,她万分不愿意和谁牵扯上超过利用之外的关系。

    何况要搭上一辈子?

    她不愿意再在这宫里困着、拘着了。

    知了下意识的想拒绝,但开口的话鬼使神差的变成了——“奴婢答应娘娘,从此将大殿下当做自己的亲弟弟一样护佑。”

    顾美人揪着心如释重负,她露出笑,由衷的道了声“谢谢”

    知了也跟着笑了下,心里实实在在的发苦。

    脑海中飞快的盘算完利弊,似乎如今的形势也只能这样选。

    “娘娘这一去何时能回来?”知了问了句。

    顾伶眺望远处,层层叠叠的屋檐遮住了她的视线。

    良久,她缓缓道:“这一去,大约是回不来了。”

    顾美人的话简单直白,没有故弄玄虚,和知了心中的假想对上。

    如果周长生表现出万分的依赖母亲,顾美人又表现出对宫廷生活的万分不舍,那才是真正的令母子二人陷入困境。

    大明宫需要亲情,可需要的并不多。

    知了勾出一抹讥诮,很快收起,眼前忽然就闪过那张郁郁寡欢的小脸。

    周长生是真的很想念母亲。

    然而,明明想念,却不敢明说。

    知了思忖片刻,还是讲道:“殿下很想念您。”

    顾美人收回远眺的视线,深深看了她一眼。

    就当知了以为她什么都不会说的时候,她开口了。

    “有些人生来,亲情缘分就很淡、很淡。”

    知了沉默。

    往后的路,都得周长生自己走,而她只会远远的看着,远远的担忧,远远的祈祷他一切安好。

    彼此间的氛围陡然变得静默。

    知了有心寻一些宽慰、有趣的话继续。

    “陛下时常去太后宫里用膳,大殿下每次都在。”知了说,“嗯,大殿下会拿功课给陛下看,陛下时不时会指点几句。”

    不过就是那个表情,知了实在看不出疼爱,好像只是为了完成任务。

    这任务大概就是演给符太后看的。

    “是吗?”顾伶笑了笑,附和了两个字。

    显然是不怎么信她的话。

    知了找补道:“陛下没有和小孩子相处的经历,难免会不知该怎么做才好。”

    顾伶这才点了点头:“时日久了就好了,起初我也没想过能将殿下拉扯大。”

    “大殿下在凌烟阁读书,书读的很好,太后很喜欢,时常夸奖,还赐下不少好东西。”

    “太后是个好人,她对妾也很好。”顾伶笑笑,话音一转,“太后在城南为妾寻了一处道观,赐名琢玉庵,准妾带发修行。”

    琢玉,琢玉。

    知了想起一句话——‘玉不琢不成器’。

    “忘了告诉你,玉儿是我的闺名,顾玉儿。”

    知了的思绪被拉回,她心有诧异,却没追问。

    反而是顾伶自己又继续说道:“族中长辈选了我,这才为我改名顾伶,他们说玉这个字不好,听上去太过坚硬。”

    知了看着她平静的表情中起了波澜,嘴角的笑带着讥讽,心里也跟着百感交集。

    “奴婢的父亲死的早,母亲改嫁生了个妹妹,干爹脾气也不好。那年,家乡发洪水,奴婢和家人一路逃难到京城,最后实在是没吃没喝,奴婢这才被卖入宫中。”

    说不出是基于什么心理,知了将自己的身世和盘托出。

    顾伶回头,诧异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这是你的秘密吗?”

    “也算不上什么秘密,这些大约是已经记录在册的。”知了无声地勾勾唇角,“但奴婢想,娘娘既然这样信任奴婢,奴婢也该说些什么作为交换。”

    顾伶失笑:“我明白你的意思,有来有往才是交易。”

    知了点点头算是赞同她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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