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庶王宫中,原本有处专属于王后的寝殿,自从苌昭在此处决嫔妃之后,便久无人迹,直到阖闾质子公良怀入宫,苌昭方才命人打扫,用以安置旋侯。四周重兵把守,侍从等人皆住在外围,旋侯的居室方圆十数丈内,通常看似空无一人,更显得安静清幽。
旋侯时而在花木中舞剑,时而在流水旁抚琴,虽然年方弱冠,却已有一副世外高人的风范,好似不食人间烟火。每当太后有所赏赐,旋侯都在侍从退去后,挑出些许,放在一丛花树之中,待见到物品消失不见,便环顾一番,欣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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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夜幕降临的时刻,旋侯进入居室,如往常一般掩蔽门窗,袍袖轻挥,四面屏风分别移至室内四个角落,与门窗、卧榻互相感应,依八卦方位,列成阵法。至于居室内的物品,都贴在墙边放置,留出中央一片空地。
“小取,出来吧。”旋侯用温柔的语声道。
“怀哥的结界真好用。”一名样貌甜美的少女不知从何处冒出。
“昨夜教你的剑法可都练熟了?”
“还没有练好。”少女露出调皮的神情。
旋侯抚摸着少女的秀发,露出无奈的表情,柔声道:“你若晚一天练好,我就晚一天带你去看神谷中的竹林。”
少女转为嗔怒。
“哼,不看就不看,百喻君的话又怎能全信,说书人就是喜欢无中生有,骗我们这些傻瓜前去考据。”
“唉……”旋侯仍是不改温柔,“明明都是满足你的要求,却还要我讨好你,真不知是欠了你什么。”
“当然是欠我……”少女刚要脱口而出,却忽然面露哀伤,转过身去。
“小取……”旋侯将小取揽入怀中,“等我的任务结束,就请求王兄,除去旋侯的封号,从此带你归隐山林,不再涉入尘世。”
“可是,我还未曾报答太后的恩情。”
“既然你需要她费心掩盖你的身份,那么平安地远离,就是最好的报答。”
“或许是这样……”小取离开旋侯的怀抱。
“再将剑法重新练过吧。”旋侯将剑递给小取。
小取接过,挥舞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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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让我等了一个时辰,我看你是不想交接了!”
天方破晓,无人处传来少年的声音。
“师兄恕罪,日后我会补偿。”奚取歉然道。
“算了算了,该你拿的礼物都给我了,还有什么好补偿?”
林间闪出黑影,奚取在黑影附近的树旁坐下。
“多谢师兄。”
“但是我要提醒你,旋侯一向眼高于顶,就算你为他做了很多事,他也只会认为,和你在一起就是天大的恩惠了。”
“怀哥他不是这样的人,否则就不会……”
“喂!你不会被他迷得忘了自己的职责吧?太后派我们来,是为了监视他,可不是为了与他勾结。”
“师兄!”奚取有些激动,“我绝不会背叛!”
“以他的身份来看,别有用心也是可能的。”
“我相信他。”奚取心想只要他的职责结束,就再不会有任何身份。
“算了,劝不动你,只好继续替你保密了。”黑影退去。
“告辞了。”奚取也起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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遐方九百一十五年,阖闾、明庶联盟方成,阖闾主将元旷遇害身亡,丞相尉迟忠礼叛逃,投诚广莫。阖闾王命都尉穆铎代将军职,天法阁主缃继为辅,教头元枢兼校尉,为阵前先锋。
明庶、阖闾各于东西海岸北进官道。
广莫王调廉隅为宫中禁军总领,遣微生泱领军西抗阖闾,相府门客奚观为辅,承相微生顼亲提军马,东抗明庶,遣都尉宣行随国师缃绮至三边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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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踪飘絮是术师传讯常用之物,不易被人察觉,若术力不足,就不能使用。
明庶虽有如苌旭这般使用术法之人,但数目尚少,宫廷之中并无法阵保护,只要不被巡查的术师撞见,传讯用的飘絮几乎是来去自如。
旋侯自受册封以来,无论在阖闾还是明庶,都只特意显露剑术,不曾当众使用术法,因此,苌昭只派普通术师探查。
光天化日下,旋侯时常手抚盛开茂叶繁花,低头不语,花中的飘絮被手掌掩盖,令戚约无法看到。
“堂兄收到王上的密令了?”
旋侯的神识中,传来驸马的声音。
“此事甚为困难,但公良怀必定完成使命。”旋侯也用神识回答,“丞相遇害逃亡,你们可有受到牵连?”
“公主受到术法控制,我与小妹近日方才解除,虽不敢再对付绫妃,却也未曾获罪。”
“可曾找到宫外帮凶?”
“不曾找到。”驸马道,“若能找到那名与绫妃相貌相同的少女,就能查出绫妃是何处所派,还望堂兄多加留意。”
“我定会尽力,你这次随军出征,也需小心。”
“待此事结束,我与公主定会劝王兄召你回去。”
旋侯手掌轻台,沉默一晌,方才放下,轻道一声“多谢”,便让飘絮飞入花丛,隐蔽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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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莫军营中,素罗仍每日接受监视与训练,得知微生泱并非与明庶交战,心中至少无需为难,却不知微生泱是否真会让自己上战场。之前在相府,已竭力让尉迟忠礼以为自己早与微生泱亲近,微生泱只是一副看戏的模样。
尉迟忠礼竟自请随微生泱一同出征,丞相原以为不妥,但微生泱将尉迟忠礼封锁经脉,令元旷所传的内力完全用不出来,又派奚观保护,才让尉迟忠礼得到允许,随军前往西海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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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路重军出发后,微生泱命都尉明良带前锋阻断西岸官道,让出碧如江一带,放敌军深入,又命都尉云崖协防三边境,以防敌军潜入。
几日下来,素罗虽然中断训练,但整日跟着微生泱奔波部署,就算只是旁观,也觉得疲惫不堪,眼见战事将近,有一些话,必须先问清楚。
“对战的时候,将军想要如何安置我?”
“凭你的身法,只要不与精锐对战,足够在军马之中来去自如。”
“将军不怕我逃走或倒戈?”
“你的心性不定,没有细作该有的坚决与忠诚。容易逃走,但不会倒戈。”
素罗自忖并不想失信于微生泱,可是想到他可能对自己寄予的期待,的确有过逃走的念头,但在每日过招时,素罗都认为自己能够亲手处理更多的危险。
“我还未曾杀过人,你真要让我上战场?”
自幼以来,素罗从未受过应当惧怕杀人的教导,当年对戚约就想过要下杀手,可是一旦参与征战,就相当于选择了归属,不再是单纯地为了保护自己。
微生泱一时沉默,走开几步,又回头看着素罗道:“战场会逼你做出选择。”
听闻此言,素罗更加不想面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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遐方九百一十五年八月,阖闾先锋攻广莫于东岸官道,败于明良,西行逃窜,入广莫境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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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草碧色,春水渌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这碧如江水,果然是让人忘之则心伤不已。”
身着孝服的元枢乘马沿碧如江奔行,忽然停下叹息,身旁一众骑兵继续前进。
“如今不是黯然销魂的时候!”前方一名中年男子策马走回,对元枢怒道,“我方才让你退回官道,你为何反而进入广莫境内?”
“那又怎样?”元枢不解道。
中年男子深吸一口气,看看己方行伍散乱,多有伤兵,稍作压抑,牵起元枢的马匹,一同行走,低声对元枢道:“如今既然铤而走险进入广莫,就必须设法联络到尉迟丞相。听闻他身在广莫军营,身边有高手监视,我们若能因他得知广莫军情,一可立功,二可为丞相洗刷冤屈。”
“你们都说杀害叔父的是绫妃,要我报仇,却又拿不出证据,如今又说要帮助叛徒,当真令我为难。”
“丞相与将军交好多年,绝不会加害,反倒是绫妃,一向视将军为眼中钉,嫌疑最大。”
“岂不闻白首相知犹按剑?针对绫妃的事情,他们也商议了不少,若是不在朝中为官,又何须卷入争斗。”元枢不以为然。
“这算什么话?!”中年男子想要发作,但心知眼前之人不通人语,只对他道,“总之,你现在理应专注于战事,不可影响士气!”
“唉,行军布阵的事情,令人太过操烦,皆由周先生安排吧。”少年从怀中取出兵符与令旗,交到周先生手上,“反正叔父一向要我听你的话,何时要我与主将对战,再吩咐我就好了。”
“你!”周先生伸手接过,元枢趁机拽回缰绳,稍稍拉开距离。
“报——”正说话间,一名骑兵策马奔来,大呼道,“微生泱驻军于碧如江中段,拦截前路,距我方约半日路程。”
“要迎敌吗?”少年道。
周先生看了少年一眼,转身对兵士道,“众军停步,伤者修整,未伤者伐木造船。”
“是!”众军未见令旗便齐声答应,显然已经习惯。
“属下是否要与丞相联络?”方才传报的骑兵对周先生道。
“嗯……”周先生看着元枢稍作沉吟,“稍等片刻。”
骑兵退至一旁,周先生再次走近元枢,欲言又止,表情复杂。
“周先生有何吩咐?”
“既然公子不愿布阵,有一件事情,属下想求公子前往。”
“为何突然如此客气?”
“此事凶险,属下希望公子听从卫詹的安排。”周先生看着报讯的骑兵道。
“何事?”
卫詹也在周先生的眼色示意下走来。
军士们如火如荼的砍伐敲打声,掩盖了三人的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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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至傍晚,微生泱的营中正在备战,素罗隐约有种感觉,似乎有什么变化即将到来,就像苌旭迎接自己的那个傍晚。
因为不能离开微生泱的身边,也不敢来回走动令他烦乱,素罗唯一能做的,就是四处遥望,看着险些不能翻越的圣山,曾经浸透全身的江水,还有因再次轻信而救错的人。
如果当初只是借用尉迟忠礼的内力翻山,遇到危险就将他灭口或丢下,是否少了很多麻烦?虽然听说阖闾因为人才凋零,才令他升任文官之首,但观此人行事,绝不是迂腐的书生那么简单。
灯火逐渐点亮,军船大多系在岸边,巡查的士卒乘着小舟在碧如江北岸往返。尉迟忠礼不知说了什么,便与奚观一同走上一只系在岸边的军船,远离其它士卒,站在船头谈话。
“先生思念故土吗?”尉迟忠礼看着东南方,对奚观道。
“朝思暮想,不曾断绝。”奚观也朝同一方向看去。
“倘若明庶国土被广莫所得,先生将会如何?”尉迟忠礼又看向奚观。
“返归故土,面见故人。”
“若故人皆视先生为敌,先生应当如何自处?”
“劝服他们。”
“如何劝服?”
奚观看向尉迟忠礼道:“众人皆知,遐方三国,本属一家,若终归一统,则不是明庶与阖闾被广莫所得,而是明庶、广莫、阖闾,三方之人,都得到整个遐方。”。
“先生妙言。”尉迟忠礼道,“照此说来,又为何选择广莫?”
“不知先生以为三方情势如何?”奚观反问道。
“自旧朝后裔公良一族迁都文番,天下法师多归阖闾,而武林宗师青阳一族建都角城,天下武者多归明庶。广莫之民,无二者之力,强国之策多为机巧。三方皆不愿归顺称臣,唯有一争高下。”
“先生身为阖闾丞相,当知阖闾之人多为旧朝王公贵族,任人唯亲,若非王公后裔,纵有贤能亦难得重用。而据在下所见,明庶之人多为江湖游侠之后,重义轻生,却又动辄争强斗勇,并非安身立命之法。”
尉迟忠礼低头不语,若有所思。
奚观继续道:“阖闾、明庶两地之风,本已相去甚远,又各执己见不愿变通。广莫圣祖既为史官,自知不合他国之风,则必遭贬斥,不得见容。然而术法、武功,皆为护国利器。广莫之政既不能容于他国,便容他国之策于己身,博采众家之长,又不改原本之道。而广莫之民,即是遐方之民,与阖闾、明庶无异。”
“先生果然高见。”尉迟忠礼拱手道。
“这是微生丞相的意思,先生前日在相府与门客交游,想必也听闻不少。”
正说话间,尉迟忠礼看到西面空中升起一团绿色火光。
“这是……”元旷府中的讯号。
“此处危险,请先生听从安排。”
尉迟忠礼随奚观回到营中,听得微生泱下令道:“众军列阵。”
霎时间,千万只火把燃起,照得战地亮如白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