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说薛瑶宁离家出走的时机选得极妙，因为萧怀瑾命江源带兵前往江南，薛家竟抽不出多少精力去深入探查她的下落，以至于她藏身于林妙仪家中之事，迟迟没有被发现。

    尤其是江南的薛氏本家，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江源。

    “江少将军一路舟车劳顿，快快里面请，下官为将军备下了薄酒，为您接风洗尘。”

    江南府尹刘绎已是半百的年纪，还得亲自撑伞，冒着滂沱大雨，陪着笑脸站在衙门门口迎年轻过自己儿子的江源。

    江源身披亮银甲胄，没有遮蔽，任凭雨箭密密匝匝坠落在身上，顺着他眉弓鼻梁淌下去，洇湿银甲之下的衣物，浸着秋日的寒气贴在他身上。

    他握紧手中宝剑，后退一步躲开刘绎递过来的伞，踏出层层薄浪。

    “不必了，将士们还等着我安置。”

    “将军放心，下官早已派人打点好了，怎敢怠慢了诸位将士。将军就随下官里头请吧。”刘绎再度邀请，不顾湿透的衣角上前亲自为他引路，“眼下雨正大，先进屋歇歇脚，莫小姐和薛老爷还等着您大驾光临呢！”

    “莫小姐和薛老爷？”

    刘绎介绍道：“莫家的代家主三小姐，和薛家的主事人。一听您要来，早早就说要来拜见，今日这局，便是他们筹备的。”

    “我是奉陛下之命，来江南剿灭贼人的，与他们没有什么可交际的地方。”江源垒起的眉间低落一滴雨珠。

    “此言差矣，莫家是当朝太师莫大人的本家；薛家是江南首富，最是挂心江南的情况。两家一听说那反贼藏在江南，都说要来尽一份力，大人何不多结交两位朋友呢？”

    进了府衙大门，将油纸伞丢给下人，刘绎追着他脚步劝说：“在江南，他们一个一呼百应，一个家财万贯，得了他们的帮助，必能帮助将军早日捉拿反贼。”

    江源客气笑笑，没有接他的话。

    对方又丢出一连串的客套话，这么一会儿功夫他们已经到了厢房门口，屋内人听得了脚步声，不待江源进屋就已迎出来，打头的是位打扮素雅的女子，跟在后面的是一个满脸横肉的中年男人。

    “刘大人也是，江将军冒雨而来，大人也不先带将军换上干净衣裳，快先端杯热茶来给将军驱驱寒！”

    莫琇莹一见着他，还没自报家门，先吩咐下人捧了热水和干布巾来，亲手递给他，熟稔地仿佛自己家，而后才向他浅浅施礼。

    “小女子莫琇莹拜见江将军。”

    江源略一点头，看向她身后的男人。

    对方也掬礼笑道：“老夫姓薛，没想到朝廷派来的大将竟是这样年轻，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啊！”

    中年男人笑起来尽显富态，层层肥肉挤在他脸上，反倒给他添了几分热情和蔼。

    江源随口与他们寒暄了两句，天色渐晚，雨势也不见变小，看来今夜是必要在此留宿了，这两个人也是避不开了。他也就不再推诿，换了身轻便的衣裳，再来赴宴。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踏入厢房门槛时，他察觉到等候着他的三人间气氛有些僵硬，仿佛屋外的阴云也笼罩到了屋内。可他一进屋，三人又一齐热烈地招呼起他来，天差地别又默契十足。

    他撩袍落座：“我听刘大人说，二位想要助我捉拿反贼？”

    莫琇莹立刻又笑盈盈起身作揖：“叔父来信嘱托过了，只要能帮得着将军，莫家一定在所不辞。”

    薛睿效仿说：“薛家也愿助一臂之力。”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他们的所谓帮助，可不是他“受得起”的。

    “两位打算如何帮我？”他平淡的语调里含着些轻蔑。

    刘绎提着酒壶站起来，按住他肩：“陛下既然让将军来江南，想来是有那贼人的下落了，将军只需告诉我等反贼的藏身之处，不必您操心，在下立刻派人去他们的老窝打探清楚，到时候您想怎么处置，是需要人力还是物力，都是一句话的事儿！”

    江源淡淡看他替自己斟满一杯清酒，不为所动道：“此乃机密，陛下叮嘱过不可泄露，两位若真的想帮我，在我需要时，自会来请二位。”

    薛睿似乎不满他的回答，还想继续追问，却被莫琇莹先一步抢过。

    她笑得乖顺谦让：“自然自然。我等亦不敢过问，只要能为您和陛下尽一份力，已是十分的荣幸了。”

    刘绎也顺势符合，对江源又是加菜又是添酒，奈何江源的嘴像是被缝死了似的，半个多余的字也套不出来。

    直到用完膳，送别了莫琇莹和薛睿，江源才唤住刘绎：“刘大人，借一步说话。”

    这一谈就是一个多时辰，待到刘绎出来，夜幕已彻底暗下来。

    粗风暴雨，无星无月，他乘上回自家府邸的马车，在滂沱雨幕中远去。

    而他家中也早有人在等待。

    “他说是谁了？”甫一进门，就听见薛睿冷峻的质问。

    刘绎脱下溅满雨点子的官服外袍，坐到他们中间，喂自己一口暖身的茶：“这小子精明的很，没明说，只说是藏身于江南的一户富商。”

    莫琇莹也问：“他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刘绎将江源对他的说法复述一遍：“好像是安国公手底下的人查出来薛公子的生母，也就是先楚王流落在外的那位女儿，最后是跟着江南富商走了。”

    他轻蔑哼笑说：“还让我查一查近二十五年到十年来，江南的户籍变动和人员出入情况，说那人极有可能就是在那段时间迁入江南的。”

    莫琇莹若有所思摸住下巴：“这么说，他也不知道先楚王后嗣到底是谁？”

    刘绎斜她一眼，他就知道年轻小姑娘天真的很：“可那样皇帝为何要直接发兵呢？大可以派个刺史先来探查一番，待确定之后再行动。否则如此兴师动众，就不怕打草惊蛇？”

    “或许是故意引蛇出洞，等咱们先露出马脚。”她提议道：“依我看，还是按兵不动，静观其变为上。”

    身为当事人的薛睿可没法这么冷静：“那要是真被他们查出来什么了怎么办？你别忘了，还有个云兮楼能帮他，云兮楼能对莫老爷子神不知鬼不觉的下手，难说不会查到什么。”

    对了，他还以为害死莫老爷子的是云兮楼的人呢。

    怕话题在自己外祖之死上久留，小辈莫琇莹忙好声好气安抚他：“薛兄弟的生母已经不在人世，死无对证，能证明身份的东西又在薛兄弟那儿，就算他们当真查出了薛兄弟的身份，只要没有证据，谁也不能轻易把莫家子嗣、江南首富和江南府尹给捉了去。”

    而她恰好还有一个好主意：“甚至于，我们恰恰可以利用云兮楼。她们裴家姐妹不也是富商吗？虽然她们并非江南人士，但过去未必就没来过江南，就算他们当真没有来过，也是可以伪造的。”

    刘绎捻住胡子仔细思索了一圈，发现此法的确可行：“如此一来既打发了江源，又能除掉云兮楼这个眼中钉，还能动摇皇帝对裴家姐妹的信任，一箭三雕。”

    薛睿瞧着她的胸有成竹的神情，却有些拿不定主意。

    不久前薛珩羽传信回来，让他小心莫家人。他当然不会尽信莫归鸿和莫家，过去莫老爷子还在世时他不必担心，老爷子最为珍爱的几个儿子就是命丧于萧姓人之手，薛莫两家有共同的敌人，是天生的盟友。

    但莫归鸿，他摸不准。从莫归鸿执意要将送入宫里的人从莫湛换成亲生儿子莫璟之时，他就知道，此人与其父的立场不同。

    问题就在于，至少目前，薛家必须得报紧莫家这颗大树。所以当初莫归鸿提出要帮他夺取皇位时，他甚至不敢多加质疑；所以他答应放弃自己一直看好的莫翕，选择扶莫琇莹坐上代家主之位；所以他明知莫家人的可疑之处，也不能撕破脸皮。

    可他也不觉得自己就是完全被动的，譬如莫琇莹方才说的这些，倘若被皇帝知道了会如何？

    况且莫家还有莫翕、莫湛两兄弟，他们父母因萧氏而死，心怀对皇帝的仇恨，必要时，他也可以利用。

    故而薛睿还是选择相信莫琇莹的办法。

    只可惜偏偏事变无穷难预料，他们大概也料不到，自己天衣无缝的计谋根本无处发挥，因为江源遇袭了。

    堂堂江南州府府衙，竟让刺客犹入无人之境，若不是在战场上长大的江源耳目聪明，早就让隐藏在雷雨声中的箭矢刺穿了喉咙！

    雨夜黑沉，江源立于回廊中央，朦胧水帘和雨声让他无法立刻辨别杀意的源头，反而将危险隐匿在四面八方。

    又是一阵振弦拨风，饶是他眼疾手快，也直到利箭已直冲自己面门而来才堪堪躲过。

    他一把将其截住，箭身裹水，冷凉如冰，却在他手心留下一道灼热的磨痕。然而他此刻根本无心顾及疼痛，因为这感觉似曾相识——被拓拔和珠拽到京郊树林谈话时，突然一箭将密信射过来的那个人，也给他这种感觉。

    今夜来刺杀他的，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