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天起，庄尔白天跟着肖阿姨，就是照顾学龄前孩子的那位阿姨，一起带孩子们。倔强的庄尔考虑到，没有报酬，但是包三餐和住宿，至少能算自食其力，没有沾姚兴妹的光。而且和肖阿姨在一起，勤劳的她把活都干了，她只是和孩子们在一起玩，工作也算轻松。

    肖阿姨工作间隙也很健谈，字里行间都是对自己女儿的夸赞“我女儿很优秀，都不用我操心，自己考大学就读了最好的师范学校。当老师也是份好工作，她自己还要争气向上，又考了公务员。我这辈子是靠她，没啥好操心的了。”

    偶尔聊着聊着，离开女儿的优秀，肖阿姨说的就都是人生的不幸了：“我这人运气不好，遇到了个烂赌的老公，只会打牌，欠了钱就逃走，把债留给我。我可怜哦，一天打三份工都还不完钱。”说到这里，又是哭泣。

    孩子们不懂一直照顾他们的肖阿姨为什么哭，但是都笨拙的围着她、抱着她，用他们自己的方式安慰她。面对诉苦如何安慰，庄尔也不是很会，能做的比孩子们多不了多少。

    打断伤春悲秋氛围的总是黄奶奶，她一定是笑着夸：“你有什么好哭的，你女儿这么优秀，以后肯定能当领导。我还拖着40几岁的大宝，才真的是没前路呢。”

    这种安慰的话有魔力，似乎一下子就能定住肖阿姨的命脉，很快能让她止住伤心，投身到照顾孩子们中去。

    这时的庄尔知道，自己肯定做不到神色自如，露出同情的眼光，黄奶奶肯定接收到了。

    对方还反过来宽解她：“小庄，别学肖阿姨，她自己立不起来，被丈夫拖了这么多年，早就该离婚了。我无意批评她，但她女儿是个好样的，自己考上了公费师范生，生活费自己赚，都不用她妈操心。上了大学，自学法律，她爸逃走就去申请失踪，满两年了符合规定了，又带她妈去离婚。”

    听着别人的故事，庄尔也在其中感受到了力量，一样的荆棘丛生却开出不一样的花来。

    …………

    这天负责食堂管理的黄奶奶告急，来找庄尔帮忙。原来上级电视台要来采访“木兰工坊”，要到更高的平台去宣传推广。食堂除了日常需完成的华宅小学和木兰工坊的中饭外，额外又增加了一桌采访招待小桌。人手不够，想要庄尔帮忙当小桌的传菜员，帮忙端菜。这么小的事，庄尔肯定是一口答应下来的。

    那天相遇前的细节已经很难回忆，但是重逢后的喜悦却一直萦绕在庄尔的生命记忆里。

    迟迟没有来食堂就餐的采访组，惹得黄奶奶着急，庄尔自告奋勇去了工坊车间一路寻找，最后在服装车间里找到了一行人。

    隔着生产一排缝纫机，庄尔看到人群中被采访人的神采飞扬。听见那个人面对摄像机镜头，滔滔不绝的介绍着木兰工坊：“三年前，华宅镇妇联牵头将闲置空着的华宅小学老楼盘活，改建成符合国家规定的厂房，以华静嘉女士为主理人，建立了“木兰女子”工坊。主要从事裁剪、缝纫、包装等服装加工下游分包业务，另外还增设了竹编、刺绣等特色培训课程，帮助妇女职工掌握一技之长……”

    齐耳的波波头发型看起来比在山北的时候更活泼，驼色的短款毛呢西装外套下，对工作激情的她，愈加散发着自信。这是她人生里最重要的老师——甘肖飒。

    视线穿过人群，两人在人群中相互看了一眼，一个是怀疑目光，一个是悲伤的眼神，相互交流对视之后，两人发现没有认错对方。

    不知道别人经历他乡遇故知是什么心情，庄尔深刻体会“近乡情怯”的滋味，见到曾对自己予以期望的老师，看看自己一身围裙的传菜小妹，不知道怎么面对老师，她先回避了视线，看向别处。

    老师也似乎看到了她，吃惊的表情不露痕迹，微微皱起眉头似乎在思考。别人可能不太懂她的微表情，但是曾在课堂上研究过她两年的庄尔，很是熟悉她表情透露出来的情绪，她是对她的失望了吧。

    甘肖飒没有因为偶遇的学生，停下自己采访的介绍，继续面对镜头，从容不迫的说着：“木兰工坊的创立和盈利，实现了多方共赢的局面。一来工坊收入增加，可以有更多结余的钱帮助更多的人。二来解决了周边剩余劳动力就业问题，理念宣传上也得到了认可，有全国各地看到宣传报道的妇女职工前来投奔，使帮助妇女的工作走出华宅，面向全国。三来带孩子来的女职工，可以在华宅小学解决孩子的教育问题，也是对华宅小学日益生源减少的补充。”

    …………

    甘肖飒老师全程热情的接待采访组，从木兰工坊的服装工厂、培训教室，一直穿越小门来到小学食堂。连食堂楼上的小儿教室也不落下，及时采访组已经放下摄影机，她也一丝不苟的介绍着：“这是木兰工坊的幼托班，安排专门的保育阿姨照顾，让女职工们腾出照顾孩子的手，可以安心工作，营收反哺家庭。”

    直到最后一站参观完，甘肖飒才带采访组去小桌就餐。即使庄尔从她身侧上菜，她也只是用手示意菜品摆放的位置，跟采访组聊着天，一旦话题偏了，她马上能不留痕迹的引导到木兰工坊需要社会支援的话题上。

    采访组显然听了一遍一遍，对木兰工坊的好奇逐渐减退。甘肖飒适时把话头接到自己身上：“木兰工坊的前身是华静嘉校长自发的帮助困难女工，都不成规模。比如现今管理食堂的黄奶奶，十年前向华校长求助，苦求自己儿子脑瘫，表示想要做工养活家计。可是年龄大了，没有工厂接收。综合考虑了阿婆的身体素质和岗位需求，华校长安排她从事食堂管理工作。”

    创业扶助女职工的项目，配上个人温情的故事，采访组一位记者，在饭桌上也拿出笔记本记了两笔。甘肖飒见到成效，继续加把火推广：“我也是木兰工坊的受益人，虽然工坊成立只有三年，但是很早之前，我就接受华静嘉校长的资助，顺利完成了自己的学业。现在，由我来推广这个项目，是这个项目成果最好的展示。”

    做笔记的记者似乎很感兴趣，继续问了许多问题，甘肖飒都有理有据、诙谐幽默的回答。

    以为和老师的重逢，是在陌路的两条平行线里，不在有交集了。可是老师送采访组出门的时候，轻轻在庄尔耳边说了一句：“在这里等我，送完人我再来找你。”

    …………

    默默在小桌旁等着的庄尔有点忐忑，人生何处不相逢，庄尔没有想到会在这个地方见到甘老师，而且是以这种尴尬的形式，老师成为被记者采访的对象，而自己确是食堂帮佣的阿姨。

    跟着黄奶奶默默收拾碗筷的时候，甘肖飒老师回来了。看着两人在忙，也撸起袖子，说着：“我也来帮忙。”

    楼上幼儿班里哄完孩子入睡的肖阿姨也来了，看着甘肖飒干活，连忙抢过她手里的抹布，把她推到一边，顺手把抹布递给了庄尔说：“呀，你现在是公务员了，是领导了，怎么能干这个呢，让小庄来。”

    接过抹布的庄尔，埋头擦起桌子。甘肖飒哭笑不得的对肖阿姨说：“妈，我怎么不能干了，从小到大我什么没干过。你别到处乱说，什么公务员、什么领导，只是一份职业而已，没必要妖魔化特别对待。”

    “轰……”庄尔觉得自己脑子在嗡翁响起，这几天肖阿姨祥林嫂似的骄傲夸赞的女儿就是老师甘肖飒？

    映像里学识渊博、坚韧上进、不断向上攀爬的老师也有这么血淋淋的过往。父亲嗜赌成性，母亲软弱拎不清，亲手给父亲报失踪，带母亲起诉离婚……一桩桩一件件，可比自己跟继母闹翻牛多了。

    “妈，你和黄奶奶把这里都收拾了吧，我找庄尔有话说。还记得我在山北的那两年老是跟你提起的优秀学生哇？就是庄尔。没想到在这里遇到她，我要好好和她谈谈。”甘肖飒跟肖阿姨说着，又用眼神示意庄尔往外走去。

    …………

    华宅小学操场上，庄尔和甘肖飒散着步绕圈，气氛有点凝重，是庄尔先开的口：“甘老师，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你好厉害呀，分别的时候说着完成支教任务，就去考公务员，没想到你真的做到了。”

    “我改名字了，不姓甘了，以后就叫我肖飒老师吧。以后我就真的要潇洒走一回了”说着呵呵笑了。

    有点无聊的谐音梗有缓和气氛，肖飒问道：“老师没有想到会在木兰工坊遇到你，我认为现在的你，应该在山北一中拼命的学习。如果按照你初中的学习成绩，和已经建立起来优越的学习能力，保持下去，你应该上一本线不成问题。如果再努力拼一把，没准还能去985、211，去更高的地方，去老师也没有到达的高度。可是怎么在这里呢？”

    肖飒语气里都是对曾经最引以为傲的学生，辍学迷茫的失望。

    可能是前两天的悲伤哭泣用了这段时间的泪水份额，这次庄尔没有掉眼泪，学习老师的坚韧，直面回答。从奶奶的去世、弟弟的出生、继母的不公、父亲的冷眼旁观，以及这几天自己的上窜下跳的攒钱经历，一股脑都说了。她没有控诉着谁，只是平静的讲着自己的经历以及自己的挣扎。

    肖飒老师停下脚步，拥抱了她，鼓励她继续学习，并承诺一定会帮她要重回学校。简单的词汇、坚定的语气，从老师温柔的嘴里说出来，却是如此的有力量。

    这些话语是庄尔来华宅这么久，听到的最让她感动和充满希望的话语，她相信老师，一直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