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伤

    踏着华宅初冬萧瑟的月夜,父女俩难得单独的并肩散步,上一次是什么时候?庄尔完全想不起来了,可能从来没有过吧。

    庄国强清咳两声,娓娓说道“二妹,爸爸知道对不起你,你成绩这么好,还不让你去上学。但是爸爸也是没有办法啊,珊珊看病花了一大笔钱,这几年才慢慢还清了家里亲戚们的钱。你不知道,钱没还清,爸爸连老家都不敢回,就怕被人追债堵门啊。去年小弟又出生了,你妈妈年纪大了,奶水少,光是喝奶粉又是一大笔钱啊。再加上你奶奶今年又出事,从住院到去世,前前后后把家里的积蓄都给花光了。”

    听着父亲的语重心长,庄尔明白了,难得交心的父亲,是要跟她说几句心里话呀,她也是认真的听着。

    “如果真不是没有办法了,爸爸能让你们都在这个女工工厂。你也看到了,这里真的是困难到揭不开锅才来的地方。你不想带小弟也没事,这里可以给你提供点其他有偿的工作,你先做着。等你年纪满了,就把你安排到今岚制衣厂,那边工资高点,住宿条件也会比这里好点。你妈妈,打算在这里呆两年,等小弟能入托儿所了,她再回今岚制衣厂去工作。”庄国强继续说着。

    一句句都是无奈和不得已,一恍惚庄尔也要陷入亲情的陷阱里。可是她想到了姐姐,当初姐姐是不是也是被这样的亲情绑架,忍辱负重的为这个“家”卖力。直到发现自己吃了亏,受了委屈,所谓的“家”里人没有人为她出头,甚至拿她的委屈去交易。忍无可忍才离家出走吧,彻底断了一切联系。

    “爸爸,这些话当初你也是这么跟姐姐说的吗?她被人欺负你出头了吗?她离家出走你去找了吗”庄尔一句句反问戳破了亲情的泡沫,虚幻的彩色消散了,只剩现实的惨白。

    反诘出口的一瞬间,庄尔看到父亲脸上的怒气,可只有一秒,他马上转回成苦大仇深的悲伤样。

    “这个事情不是一两句话能讲清楚的,爸爸当时是没有把大妹放在第一考虑顺位,是对不起她。但从全家的生计层面上考虑,爸爸没有做错。至于你和你妈妈,我知道你们关系处不好,但是为了珊珊、为了小弟,你也要拿出当姐姐的样子,在这里好好照顾他们。等爸爸再攒点钱,就去外面租个房子,一家人住一起。爸爸知道你是个心气高的孩子,你赚的钱自己好好攒着,到时候要去读书还是干啥随你。”

    顾左右而言其他,庄国强没有对庄尔的提问进行正面回答,永远叫不醒装睡的人,尤其是在自己还没话语权的时候,争破头要一句解释有什么用,还不如就坡下驴,接受父亲的粉饰太平。

    “知道了”庄尔回答着,结束了这场不太愉快的谈话。

    …………

    匆忙搬家的第一天晚上,倒头就睡,没有“家”的人,更没有认床的臭毛病,哪里都能安枕入眠。

    第二天一早,庄尔是在各式女人的催促声、孩子的叫喊声中醒来。走出宿舍门外,看到姚兴妹正带着珊珊挤进公共洗漱间的台上,自己抱着俊杰,督促珊珊快点刷牙。

    埋头漱口的珊珊,一个侧身,另一个妇女带着自己的儿子过来,抢占了珊珊的水龙头,嘴里还说着“不好意思,读书要来不及了,水龙头先借来用用。”然后屁股一撅,把珊珊往外挤开了。

    姚兴妹夺过珊珊已经漱完口的杯子,把俊杰顺势给了珊珊,然后说抱着“小弟”先回宿舍,自己上学的东西快去准备。接着也是用了那妇女的那一招撅屁股占回水龙头的位置,说着“我还没刷呢,请排队。”成功把位置又占了回去。两母子就在边上悻悻的等着。

    再把眼光投远开去,原来多的是匆匆忙忙的妇女带着孩子排队洗漱、排队上厕所的人这么多。这里生活资源不多,干什么都需要先来后到,看似无序,其实也有一套默认的工厂准则。比如妇女们都挺平静的,没有插队、没有争吵,像姚兴妹这样气势汹汹的没几个,大多都是能共享洗漱台的。

    …………

    后知后觉的庄尔渐渐发现自己在木兰工坊是个没有归属的人,她不是这里的女工,在自己的流水线岗位上埋头赚钱。最多只能算个员工家属,可是大多数中小学的孩子都已去本地学校上学。而她的家属监护人姚兴妹也没想着要带她熟悉熟悉环境,只有她这个超龄辍学儿童,在工坊内瞎晃悠。

    木兰工坊位于华宅镇中心小学的东侧,是学校老的教室和校办厂改建而来,与学校隔了道围墙,又在角落开了个小门,早晚上下班的时候,各开一次,用于方便学生进出。

    昨天来接接珊珊放学的时候,没有看出工坊的特别,以为只是学校延伸的建筑。可是仔细绕着走了一圈,才发现面积不大,只是3栋房子组成的普通建筑群。她们昨天住的宿舍是一栋,另外两栋都是厂区,一栋是服装类的加工厂,一栋像是简易教室有竹编、刺绣等教学。庄尔没有走近细看,只是远远的望了望里面的场景。

    散着步肚子咕咕叫着,早饭还没有解决。有个奶奶在小学围墙内发现了迷惘的庄尔。招手给她打开了角落的门,说着:“姑娘,是新来的吧,还没吃早饭吧?快跟我来。”

    跟着奶奶跨过小门,来到了华宅小学内部,又绕到教学楼的一侧,进入了食堂。阿姨给庄尔端了一碗粥、一个菜包让她吃。

    一口一口的下咽,庄尔泪水渐渐绷不住了,开始不停的流。也许是为了陌生人的好心帮助,来华宅冷暖自知,但她也碰到了很多像老李、王阿姨、眼前的奶奶一样无私帮助她的人,都是来自底层的善良人。也许是为了自己所为追求的未来,逆向而行是多么难。

    她不是一个爱哭的人,掉眼泪没有用,只会加剧自己的无助。曾经在山北中学破旧的跑道上,有人逆着夕阳,背衬晚霞,坚定高傲的告诉她:“想哭的时候就抬头,看天空、看天花板,向上仰望知道自己的渺小,世间万物各有各的痛苦,你所经历的真的不算什么”。

    记起这句话,她不自觉的抬起了头,食堂裸露水管、电线的天花板,是她能仰望的星辰吗?

    那是她迄今为止对她影响最深、师恩最重的老师曾经告诉她的。那时她也想干脆放弃读书,像姐姐那样接收命运的摆弄,去打工去赚钱,去走山北女孩大多数走过的路。有时选择大多数人走的路,自己不算异类,会容易点。可是老师告诉她,要向命运抗击,女孩子也有自己的雄起之路。

    想着过往的努力,又回溯这几个月的徘徊,从辍学、离乡、来华宅、带娃、闹翻、卖衣服……凡此总总,逆水行舟只有退没有进过。不爱流泪,可是一流就如开闸的洪水,抬头收闸也需要惯性,总是得等泄完了才能收闸。

    带她来、请她吃早饭的阿姨,拍拍她的背,用手掌的温度传递自己的安慰。温柔平和的说着:“妹妹,有什么坎是过不去的,这么伤心,跟阿姨说说。”

    带着呜咽腔,庄尔絮絮叨叨的说:“爸妈离婚……奶奶过世……没人爱我……只能辍学……”。断断续续的话语没说清楚,但是阿姨却好像都听懂了。

    仍是拍着她的背,只是加大了抚慰的力度:“我以为啥事呢,这些都会过去的。来木兰工坊的,都是苦命的女人们,你的人生才开始,多在这里学点反面例子,好好过自己的日子。”说着哈哈了两声。

    “说说阿姨吧,我都65岁了,不应该叫我阿姨,都要叫我黄奶奶了。在我这个年纪都可以安享往年了,过下半辈子最后的精彩了。可是我吧,还要带孩子。真的是孩子哦,40多岁的大宝贝还需要带呢。”说着带着庄尔上了食堂的二楼。

    这边专门开辟了一间学龄前孩子的教室,只有5-6个孩子,都是木兰工坊女工的子女,其中还有一个唐氏面容的男子手里捏着扑克,呆呆望着四周。

    黄奶奶指了指那个唐氏男继续说:“这就是我的儿子,出生时难产,在肚子里闷了一天后生出来,就这样了,呆呆傻傻一辈子。我现在最大的心愿是他能走在我前面,我带他过完这一生,再不留遗憾的去下面陪他。”

    也许对别人安慰最好的办法,是扯开自己的伤口给对方看,笑着说:“你看,我伤的比你更重,所以别哭了。”黄奶奶的这番安慰,让庄尔觉得自己的悲伤过于渺小,就像得了口腔溃疡的人去和癌症晚期患者说自己的病痛,听着她渐渐止住泪来。

    “我呢,这么大年纪了,都没有人要我做工,是华校长收留了我,让我在这里打扫卫生,还能把儿子放在这里照看,母子俩不至于饿死”黄奶奶说着,“你再看,那边带娃娃的阿姨,她老公嗜赌成性,总是留下一屁股债自己逃走留给她。她每天做两份工都还不完钱。可是她运气还好,女儿得到华校长的教育指点,现在都是公务员了,反过来帮助工坊发展,苦尽甘来,她现在在这里帮其他女工带带学龄前孩子,结草衔环反哺社会。”

    顺着黄奶奶的视线看去,庄尔看到一个中年佝偻、两鬓白发的阿姨在照顾几个小萝卜头。庄俊杰也在其中,他第一天来集体的教室,还不适应,缩在角落呆呆看着别人,拒绝阿姨的帮助。

    “谢谢黄奶奶,我不难过了。不能说悲伤是能比较的,但我从您和那位阿姨身上,学到了要坚强,在木兰工坊干点自己力所能及的活。那个新来的小男孩是我弟弟,他对我还是很熟悉的,我帮阿姨照看孩子们。”说着也奔向教室,帮着照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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