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温煦的眸光一晃而过,极近轻描淡写,沈之湄却莫地屏了气息。

    如若她没认错,此人应是刑部尚书程晋安,当朝帝师,入选文渊阁,乃最年轻的内阁大学士。

    去岁先太子忽染恶疾,月余薨逝,先帝哀伤悲恸之下,吐血昏厥,之后缠绵病榻,身子日渐衰败,凛冬未半便驭龙归西,幸而已立嫡次子为太子。大臣们于灵前三请三跪,拥立当今登基继位。

    程晋安为当今筵讲数年,颇得信重,今上登基后,擢拔他为刑部尚书,又力排众议选他入阁。程晋安亦未辜负当今,入阁不到半年,便办了几件大事,助新皇收拢权力,稳固朝局。

    京中近来渐有小话,说皇帝龙心大悦,已给程晋安预留了下任首辅之位。

    外头一行人的身影须臾便隐匿于葱茏枝叶中,沈之湄敛目收神,便见众闺秀捂嘴掩帕,眉目飞扬凑头低语,不经意几句漏入她耳。

    “程大人今才而立之年已经是内阁阁老,朝廷二品大员,执掌一部衙门,听说陛下颇为倚重,竟专门在京营挑选身手高强的侍卫给他。程老夫人和先程夫人的诰命也早早一并赐下了。”

    “……程夫人过世快两年了吧,至今未听程大人续娶传闻,有何隐秘不成?”

    “程大人如今膝下尚空,又位高权重。嫁入程家便能一步登天不说,还有四十无子方可纳妾这一条祖训,阖京府上有未出阁姑娘的,不论世勋贵胄,还是官宦名门,哪个不卯足了劲想和他攀亲。”

    “听说武安侯府五小姐……袁首辅嫡三孙女……”

    永宁伯府二小姐郑嫣捻指轻扯了下沈之湄衣袖,微一撇嘴,凑到她耳畔不耐道:“不知打哪儿吹来的风,每回赴宴必有人说起程大人续娶之事,都成宴前例菜了。只望新程夫人快些进门,绝了某些人的念想,刹住这股浮躁之风。”

    沈之湄不予此置喙,只笑道:“下月西山寺举办法会,介时咱们一道避开人去后山赏景。”

    “我怕是去不成了。”郑嫣一脸惋惜不甘,“今儿回去我娘就要把我拘家里绣花,学规矩。”

    沈之湄轻轻捏她脸颊道:“不然你近些日子乖顺一点,保不齐伯母一心软,便松口解了你的禁。”

    “不会的。”郑嫣矢口否认,踌躇了一会儿,挨着沈之湄的耳廓虚声道,“上月江州吴家遣人上京请期,家里商议后,把日子定在九月二十三。”

    沈之湄一时愕然。

    郑嫣两颊飞上红云,声音虽小却中气十足威胁到:“你可不要说出去,今儿我只想安安生生听戏玩乐,不想被她们搁嘴里一嚼再嚼。”

    沈之湄颔首应下,又疑惑道:“你两月前方及笄,先前不是说日子约莫在明年春吗?”

    郑嫣抿唇道:“据说他家老太爷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怕撑不过今冬,吴公子已得秀才功名,正该专心举业,须得有人替他打理内帏……”

    “江州距京城千里之遥,风俗气候又不尽相同,南下送年礼的下人回来都说那里冬天又湿又冷,泡冰水里似的,寒气直朝骨头缝钻……吴家是江州大族,五世同堂,一大家子几十口哪一个都少不了打交道,只想想就令人发憷。”

    郑嫣抬眼见沈之湄秀致的眉头蹙起,重又绽开灿笑,欺身揉上沈之湄两颊:“好羡慕你啊,嫁入从小生活的府邸,又有亲长护持,不用去磨合适应全不同的地域、府宅,最最紧要的,你和陈世子青梅竹马,相伴长大知根知底,情分非比寻常,往后的日子定然平顺安乐。”

    沈之湄拨开她的手,脸颊隐隐发烫,不知是被揉捏的,还是羞的:“妹妹还不住口,左口一个嫁右口一个情分的,敢情你也盼着嫁过去呢。”

    郑嫣拉住沈之湄的葱管般细嫩的手,狡黠地一再儿眨眼,意味深长笑道:“那春日的双燕风筝,入夏的白娟地绣蝶恋花镂空玉柄团扇,秋儿的枫叶签儿,冬天的兔子冰灯,我可有记差?哦,还有陈世子去书院读书后,快马加鞭捎回来的书信礼物竟没有姐姐的不成?”

    沈之湄羞窘低呵:“你还说!”

    郑嫣好一通笑,见沈之湄娇生生的小脸只羞赧一会儿很快又镇定从容起来,她也熄了打趣的心思,正了神色:“陈世子房里至今没放人,洁身自好一心功名,一应衣食起居都是贴身小厮照料,即便日后移了性情,你外祖母也可震慑一二,他总不敢太过亏待你。”

    沈之湄亲密地握住她的手,动容道:“妹妹有心了。”

    郑嫣叹息:“似他前途远品性佳的儿郎在贵勋仕宦圈真如凤毛麟角般,也就程大人……”

    “说到程大人,都说他后宅是极清净的,不知吴公子……”郑嫣的怅惘揉碎话音,渐渐低不可闻。

    沈之湄眸子低垂几息,重又抬眸提唇,轻轻扶着郑嫣手背,温笑道:“伯母亲自给你挑的人,还能不好?”

    郑嫣哑然而笑:“也是,我娘眼光自来精准。”

    蓦地,不远处一阵嬉笑轰然四散,沈之湄目光投过去,只见陈玉珠坐在左边第三桌,和四五个珠环翠绕的女孩子凑一起笑得花枝乱颤,觉察沈之湄眸光,顿时止了笑,毫不客气翻了俩白眼。

    沈之湄镇定自若挪开眼,忽听郑嫣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谁人路上又没几个坎呢?我远嫁前途未知,你也有这样一个跋扈受宠的嫡亲小姑子,都难呢。”

    “妹妹父母疼宠,兄弟出息,伯府嫡出贵女,还没怎么,怎地倒丢了以往的爽利明朗?左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怕什么?咱们总归是要把自己日子过好的。”沈之湄语音凌凌,宛如山间冷泉,沁人心脾。

    仿若醍醐灌顶,郑嫣一霎的怔愣,少顷重重顿了下头,展颜铿声道:“好姐姐,你说得对!你放心,我定不再自误。咱们日后即便不在一处,也要时时通信,做一辈子知心姐妹!”

    沈之湄笑应:“好!”

    两人坐在右边靠后的角落,紧挨着很是说了一阵儿私密话,这会儿便跑来几个女孩子要拉她们凑趣,沈之湄顺势起身,念及陈玉瑕,转眸正触上她张皇无措的神眼。

    陈玉瑕怔怔望着沈之湄。

    面似朱曦照水,目含月皎清辉,只侧身盈盈一立,满屋的婀娜娇色竟生生被掠去三分颜色。

    这般绝双颜色,世间又有哪个儿郎不爱?

    她和沈之湄相较堪比云泥,是以她从不敢妄想比肩,甚而连羡慕之情都被深深湮埋心底。

    她不嫉妒沈之湄,偌大的府邸,除却姨娘,沈之湄待她最和善,从不因庶出看低她,兄弟姐妹里对她也最照拂,见她过得窘迫,会私下里遣人送银子来,贴心保全她颜面……

    沈之湄辞别郑嫣等姑娘,在陈玉瑕一旁坐下,掏出一块素面锦帕轻柔地给她拭去细密的额汗:“妹妹不若先回房吧,身子要紧。”

    陈玉瑕听了,踌躇不语,手指紧紧绞在一起,如同绞成一团的心绪。

    沈之湄仔细理顺她额发,缓声道:“别担忧,回头我便去禀了外祖母与舅母。”

    陈玉瑕娇弱的身子忽地一抖索,垂眸忖量半晌,扬起婆娑泪眼,一脸歉然颤声道:“有劳表姐。”

    “你丫鬟呢?”各家的丫鬟多被引去偏厅喝茶休息,余下的在花厅角角落落静立等候差遣,沈之湄扫了一圈没瞧见陈玉瑕的丫鬟。

    陈玉瑕嘴唇翕动,嗫嗫:“……跑哪里玩去了罢。”

    沈之湄面色倏尔一沉,记下这事,招手唤来云柳碧枝好一番叮嘱:“不必贪快,这边不缺人服侍,仔细脚下,好生照料表妹。”

    俩丫头躬身应是,翼翼小心扶走陈玉瑕。

    前行几步,陈玉瑕霍地回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最终却只恹恹道了句谢。

    浓阴蔽窗,陈玉瑕的神情溶于暗影,回望一刹的不尽意味,驳杂得仿似错觉。

    陈玉瑕一向心思细腻,又少宣之于口,沈之湄略一思忖便被郑嫣拉走,只好暂且撂开,盘算晚些时候再寻机去瞧陈玉瑕。

    同众闺秀贵女说笑阵子,沈之湄端起茶盏喝了两口润嗓解渴,便慢条斯理引盖略作歇息,突然旁边一个正提壶续茶的丫鬟一举手,弯腰恭声道:“姑娘,奴婢给您重续一盏吧。”

    小丫鬟十一二岁的模样,举壶的手微微颤抖,沈之湄手一顿,把茶盏放于海棠填漆的如意方桌上。

    斟满杯后这丫鬟小小声舒了口气,觑见沈之湄盈笑的眸子,已机灵反应过来,连忙甜笑道:“姑娘慈悲。”

    沈之湄含笑呷了口茶,道:“去吧。”

    小丫鬟“哎”了声,一忽儿功夫便没了人影。

    又坐了半晌,陈玉瑕院儿里一个眼熟的丫鬟急匆匆找到沈之湄,贴耳慌道:“表姑娘,我们姑娘忽而起热了,您能不能去瞧一瞧?”

    沈之湄片刻惊愕后恢复镇定,与郑嫣耳语几句,跟那丫鬟悄悄从后头离开。

    甫一出门,沈之湄的头便忽地针扎似的刺疼起来,脚下一个趔趄,幸而那丫鬟搀住了她:“姑娘怎么了,可要紧?”

    沈之湄咬唇喃喃:“……头疼,疼得厉害。”

    那丫鬟焦急道:“姑娘再忍耐一二,前边不远有石凳,待会您先坐下歇歇,容奴婢去找人抬轿撵来送您回沁芜院。”

    沈之湄神志半迷地点了点头,随她踉跄迈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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