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沈之湄掀眸,只见最上首一个十四五岁的姑娘正似笑非笑盯着她,正是陈玉珠。

    陈玉珠的目光狠狠刮过沈之湄,心中嫉恨节节攀升。

    即便心如针扎,她不得不承认她的这位表姐当真是玉貌花容,殊丽卓绝。

    她的面颊灼灼若三春白雪,眉不画而黛,一双妙目翦水盈盈,恰似落花揉皱一池春水,无端把人揉入微醺的春风里。

    托赖这副引人瞩目的皮相,凡有沈之湄一同出现的场合,一干姐妹只能被迫沦为陪衬,陈玉珠不由想起众位贵夫人见着沈之湄时溢于言表的惊赞神情,心口猛然一堵。

    沈之湄微微颔首,波澜不惊笑道:“珠表妹今儿倒来得早。”行动间一双耳坠婆娑悠曳。

    嵌于耳坠的红宝晕出一拢薄红,翩跹覆上她两颊,如胭似霞,道不尽的迤逦风姿。

    陈玉珠硬生生磨开眼,一双纤白柔嫩的素手紧紧捏着帕子,手背上的青筋根根浮起。

    祖母一贯偏心得没边,护犊子似的护着沈之湄不算,连手里的精贵物什也想一并全给了她,明明她才是伯府正经小姐,无论哪面都该是家里的头一份才是,凭什么让一个外来的表小姐处处占先?就算沈之湄以后要做世子夫人又怎地,一个童养媳而已,还当宫里公主供着了!

    “今儿正逢祖母寿辰,咱们小辈合该早来候着请安,方是孝道本分,即便表姐是祖母的心头肉,她不舍得责罚,便是为了这份慈爱,表姐更该自罚才是。”

    陈玉珠一面儿说,一面儿睨着沈之湄,目露挑衅。

    沈之湄眸里淬了一丝凉笑。

    果不其然——陈玉珠还是那般,浅薄、浮躁。

    给站起身的陈玉瑕和陈玉琼见礼后,沈之湄才慢条斯理拂了拂袖口,侧首搭了一眼陈玉珠,淡淡道:“表妹愈发气派了,一大早火气便这般大,张口惩闭口罚。表妹如此讲求‘孝道本分’,可是自愧往日来迟?又打算怎么自罚?若表妹不愧不罚,可是觉着外祖母于你不慈?”

    轻飘飘的几问,却把陈玉珠噎住,她面色几经变换,声音却陡然拔高几阶:“你……你说什么?你不要空口污蔑!”

    话落,陈玉珠神情遽然一缓,可心里到底堵了口气,便梗声嘴硬:“我,我说句玩笑罢了,是你太较真了,真没劲。”

    沈之湄勾唇浅笑,轻声婉婉而道:“哦,看来是我误会表妹了。表妹……玩笑而已。”

    这刻意的停顿,和意有所指的话意,连八岁的陈玉琼都听出来了,更遑论陈玉珠。

    陈玉瑕,陈玉琼两姐妹面面相觑,都瞧见彼此眼中的惊愕,而后错开目光,或垂首假作整理衣襟,或低头绞帕偷眼竖耳,侍立一旁的丫鬟们更是浑身僵直恨不得把头埋进胸口,大气都不敢喘。

    空气一时沉凝。

    “你!”陈玉珠不敢置信地呆怔片刻,霍然站起身,指着沈之湄,一字一句咬牙切齿,“你竟敢讥讽我?!”

    沈之湄宛然而笑道:“我如何讥讽了?烦请表妹指点一二。”

    陈玉珠杏眼大睁,胸口一阵气血翻涌。

    陈玉瑕捏着帕子,神情怯怯,嘴唇翕动几回,轻声轻气圆场:“都是自家姐妹,手足一般,一两句言语误会,很不必为此伤了和气。”

    陈玉瑕是陈玉珠的庶出姐姐,去冬及笄,乃伯夫人赵氏的陪嫁丫鬟柔姨娘所出,柔姨娘温柔入骨,容貌却不出众,早已失宠,母女俩皆仰赖赵氏眼色过活,由此养成陈玉瑕胆小怯懦的性子。

    能顶着陈玉珠火光四溢的目光说和,已经耗光她所有气力,徒留一脸嫣红。

    陈玉珠却不耐呛声:“要你多嘴!”

    陈玉瑕面色陡然惨白,低头埋住神情,可身子欲盖弥彰般抖抖颤颤,宛若风中柳絮。

    沈之湄蹙了蹙眉尖,行至陈玉瑕身前,抬眸睇了一眼陈玉珠,甫一启唇,忽听小丫鬟道:“老夫人,夫人到了。”

    赵氏扶着一身赭红色云卿捧福团花锦缎褙子的陈老夫人进来,走到罗汉床前居中坐下,四姐妹恭立一旁,垂首给两人行礼。

    陈玉珠挨到赵氏身旁,搂住母亲胳膊蹭着肩头撒娇,惹得赵氏弯了眉眼,伸出细指轻轻戳了戳她额头。

    陈玉珠下巴磕上赵氏肩窝,不依般摇着她手臂,一双眸子裹满得色和讥嘲,直直望向沈之湄。

    沈之湄敛目轻哂。

    幼时懵懂,渴慕母亲,见陈玉珠赖在舅母怀里撒娇不自禁起了向往,陈玉珠察觉后,一发不可收拾,三不五时当着她的面朝母亲卖乖,十多年来乐此不疲,而这数年如一日的“母女情深”,早就激不起她一丝丝波动。

    “这丫头及笄了还不一副长不大的模样,整日只知跟长辈耍赖,不比咱们湄儿柔雅沉静,到底是老夫人跟前长大的,自有气派。”赵氏看着沈之湄,眼中不加掩饰地流溢出满意之色,继而垂首怜惜地捏了一把陈玉珠的耳垂,笑吟吟道,“当时阖该硬下心肠,任凭这丫头如何哭闹也得把她送你这儿来。”

    陈老夫人轻轻掠了一眼赵氏,目光似有嘲讽闪过,旋即不动声色道:“珠丫头明年出阁,你要多费些心,好好教导她些做人媳妇的规矩,免得到了婆家横冲直撞失了分寸,没的叫人看轻了。”

    赵氏神情僵了僵,强颜一笑:“老夫人说得是,明儿就狠狠管教这丫头。”

    陈老夫人似欣慰的略一点头,抬起眼瞧向沈之湄,一脸慈爱招招手道:“快到外祖母这里来。”

    沈之湄近前两步,端端正正又给陈老夫人躬身福了一礼,真挚祈求:“给外祖母请安。今儿是您寿诞,孙女在这先祝您喜乐安康,福寿绵长。”

    “好,好。”陈老夫人把沈之湄拉到身旁坐下,握住她柔弱无骨的手细细摩挲,眉目慈和。

    陈玉珠暗暗翻了个白眼,似真似假抱怨:“祖母果真最偏心表姐了。”

    陈老夫人笑容几不可察地淡了少许,心中幽幽叹息,面上却不显露分毫,叫了一旁的王妈妈,仍朗声指派:“快,快把珠丫头这猴崽儿从她母亲怀里拔出来。”

    而后,转头又招呼陈玉瑕、陈玉琼两人,拢到罗汉床另一侧靠她坐下。

    说笑间,南安伯府其余人也一一到了。

    南安伯陈预携其庶子陈或一同前来,二房陈准,陈玉琼之父随后,其妻钱氏上月诞下一子,刚出月子,平日虽还不需晨昏定省,但今儿特殊,便与丈夫一道来了。

    由是,一齐九人在陈预的带领下向陈老夫人磕头祝寿。

    陈老夫人笑容满面地挥手叫起。

    又说了些吉祥话,陈或似模似样惋惜道:“……可惜大哥一走近半年,这回又没能赶上祖母的寿宴。”

    陈或年十三,生得目朗眉清,风姿俊秀,生母柳姨娘亦是一个玉般容貌的风雅美人。柳姨娘之父曾官至四品,昔年卷入盐课贪腐大案,获罪流放边关,两年前平反起复,只可惜柳姨娘早已香消玉殒,化为陈预心头朱砂,自幼本就受宠的陈或,此后更是常常被陈预带在身侧亲自教导。

    赵氏的不快可想而知,少不得使些面甜心苦的手段,陈或逐渐察觉,便对嫡母防备起来,俩人也只糊了个面上和睦。

    陈老夫人轻垂下眼皮,温和道:“下月你姑父出孝进京补缺,咸哥儿介时一道,人马齐备,也免了家中长辈挂心。”

    世子陈咸自幼聪颖勤学,自十四岁取得秀才功名后,便由京郊山麓书院转至青州鹿鸣书院求学,而鹿鸣书院所在寻鹿山与沈氏族地相距不过五十里,沈之湄父亲沈怀文一甲探花出身,祖宅守孝三年期间,陈咸时有上门拜访求教,情分因而愈发深厚,陈咸此次回京给祖母祝寿,半途遭遇大雨,泥石滑坡冲毁道路,退而借住于沈家,遣了健壮仆从送信回府,道明因由后,又言待天晴路通,再与沈怀文一道上京。

    赵氏当即松了口气,暗剜了一眼陈或,附和道:“老夫人一派慈爱之心。”

    转脸赵氏又挤出抹笑,对陈或劝慰般道,“再等一月你大哥便归家了,或哥儿莫急,到时候我特为你们兄弟单开一桌席面,再上两壶老爷窖藏的好酒。”

    陈或躬身:“劳烦母亲开解。”

    赵氏端出一脸温煦,略略颔首。

    屋里静了几息,钱氏的笑声打破微沉的气氛,隔空点了点垂眸浅笑的沈之湄,俏声打趣:“依我看,咱们都该开解开解湄丫头才是。别急,等姑老爷跟世子回京,咱们府上的头等大事,就是着手操办你和世子的婚事。”

    陈准笑道:“想来是不远了。”

    陈预捋须点头,一旁赵氏的面色微不可见地变了变,就听钱氏冲她道:“嫂子得了这般品貌俱佳的儿媳,到时候我必要多讨两杯酒水。”

    赵氏甩了甩帕子,仿佛喜不自禁:“定少不了你的。”

    沈之湄的面颊不知不觉烧出两团浅浅的绯色,忍住心头薄羞,垂首抿笑,尽管很不愿被揶揄逗趣,可事关女儿家婚事,也只能保持缄默任由她们说笑。

    陈老夫人轻轻拍抚她蜷缩的手,笑斥钱氏:“今儿我就特许你两杯御赐陈酿。”

    又笑闹一阵,众人一同在寿喜堂用了早膳,不多久客人陆续上门,整座南安伯府渐渐喧腾起来。

    沈之湄和陈氏姐妹一道在花厅接待各府千金。厅堂一面窗户大开,两株合高过屋檐的梓树,枝叶连绵如盖,遮了半边屋顶,映出满窗浓绿。隔窗远眺,一角湖影显露,隐约可见摇曳的荷苞。

    花厅内摆放许多高椅矮杌,众人三三两两凑一起,身着碧青比甲腰束红带的丫鬟们穿梭,轻手轻脚奉上茶果点心,不时点缀声声倩笑。

    沈之湄正听相熟的小姐们聊近来趣闻,眼尾却瞥见陈玉瑕一脸神思不属,偏头靠近,轻声关切:“二妹妹怎地了?”

    陈玉瑕浑身一摆,脸色白了几刹,神情终于从惶惑勉强定格成镇静:“昨夜窗儿未关紧,想是受了些凉。”

    沈之湄微一拢眉,柔声道:“可要去休憩会儿?”

    陈玉瑕强颜一笑,慌乱摇手拒绝:“不打紧,不打紧,缓一缓就好了。”

    “不要强撑,你不必担心……”沈之湄的话被骤起的嘈杂低语打断,她循着众人视线望去,一道靛蓝人影正在众人拥簇下走过。

    这人身穿素面直裰,腰上系了一块白玉坠儿,身姿颀长峻挺,泠泠如高山松柏,气度温雅里多了几分久居高位的雍容。

    他面上浮着丝缕淡薄笑意,这份淡薄不着痕迹地侵入一点恰到好处的疏离,让人亲近又不失敬畏。

    沈之湄望去时,那人的眸子恰也逡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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