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骤风疏雨闹了大半宿,天光微启方才作罢。

    南安伯府,沁芜院。

    屋里灯烛煌煌,冰裂纹窗棂旁的矮榻上一道纤细身影歪斜。

    沈之湄一双盈水妙目怔怔望着窗外。

    这会儿风停雨歇,院里落了一地梧桐翠叶,而中央那棵合抱粗的大梧桐树,枝叶连绵如云,水洗一宿,反被浸出一股蓬勃的油润,层层叠叠,仿似四季更迭,它自岿然常绿不衰。

    令人妄生时光亦可反复轮转的错觉。

    云柳端着盆温水进屋,见沈之湄对窗怔忡,一面放下手上的雕花铜盆,一面絮絮关切:“雨后潮凉,姑娘莫要久在窗下,仔细惹来病气。”

    沈之湄身形未动,葱白似的手扶在红漆窗棂上,一只碧汪汪的翡翠玉镯似水般流动在她如雪堆塑的腕子上。

    “嗯,省得了。”

    柔婉的话音融进晓风里,模糊得仿似一道梦。

    云柳将细棉大巾子浸入铜盆,小步行至矮榻前,弯腰柔声询问:“昨夜风大,院儿里树枝子噼啪大半宿,姑娘可是受了搅扰没歇好?”

    沈之湄凝神回眸:“梦了一夜,倒不曾听到。”

    云柳探身掩窗,顺口问:“姑娘都梦见了什么?”

    “梦见……”沈之湄拢眉思索,方才醒来,心绪无端紊乱,可脑内空空茫茫,竟记不起丁点梦里画面,只知这梦冗长沉闷,“竟是半点都记不得了。”

    醒来时疲乏得厉害,心更像被人狠狠掐搦了一把,绞痛异常。

    倏忽一阵风掠过,枝头树叶簌簌作响,似鸟儿振翅飞向苍穹,沈之湄以手支额,侧耳细听,少顷她微弯的眸子中漂起层叠的清朗波光,“大抵是一些无聊琐事。”

    “既然无趣,姑娘何必再费神。”云柳一面儿回话,一面儿麻利地绞干细棉巾子,侍候沈之湄净面洗漱。

    沈之湄舒然笑应:“你说的是。”

    窗外,满眼梧桐新绿,已然抚平泰半燥郁。

    洗漱停当,云柳把巾子放进铜盆,眼角余光却蓦地瞥见一道娇小身影掀开门帘,磨磨蹭蹭迈进屋门,她抬脚走近人影,低低“哎”了声问道:“姑娘正等着呢,快着些。”

    话落,低头又瞧见她手中红漆雕绘荷叶莲藕纹样的小茶盘上不见杯盏,疑惑不解,压着嗓子轻声道:“怎地空手回来了?”

    碧枝眼角犹有残红,觑一眼屋内,小声忿忿:“大厨房的管妈妈说今儿筹备老夫人寿宴,灶上一干人忙得人仰马翻,蹭前擦后的,不留意便将冰糖燕窝打翻了一盏。”

    云柳眉心微蹙,忖了忖,问:“其余燕窝都被取走了?”

    碧枝冷声讥诮:“可不是,翠莺正端走最后一盏去向珠表姑娘请功呢。”

    碧枝的话虽稍显刻薄,云柳倒不反驳。

    姑娘自幼失恃,长于外祖母南安伯老夫人膝下,珠表姑娘是伯府嫡长女,性情乖张,掐尖要强,尤其乐于和自家姑娘攀比,从相貌宠爱,到衣衫首饰,甚至连一茶一饮都要比量比量。

    胜过,得色傲慢;败了,酸脸找茬。

    姑娘性子沉静,任凭珠表姑娘如何炫耀挑衅,大都波澜不惊,袖手旁观,珠表姑娘每每为此气闷跳脚,偏又一而再三。她们这些近身伺候的丫鬟虽跟着暗自解气,可终是因她屡屡骚扰而替自家姑娘抱屈、不忿。像碧枝这般泼辣直爽的,更是忍不住。

    果然,云柳甫一压下翻涌的思绪,就见碧枝甩了个白眼,低声冷笑道:“珠表姑娘可不得重重赏她。这回只因老夫人给了咱们姑娘一副红宝耳坠,珠表姑娘便又撂起脸子,全不看她也得了一副品相极佳的南珠耳坠,更别提事后夫人单给了她一人一整套红宝头面。咱们姑娘性好,才不与她不计较,却惯得她越发蹬鼻子上脸。”

    云柳回神,狠狠瞪着碧枝,凑她耳边,肃声斥责她的口无遮拦:“调嘴弄舌,非议主家,你自己不惜命,可当心给姑娘招来是非!”

    “我只是替姑娘委屈。”碧枝自知理亏,犹自忿忿,喏喏言罢,到底抿了嘴。

    “姑娘自有章程,你且好好办差就是。”云柳又放缓口气,“快去给姑娘温一盏蜜水。”

    碧枝面上讪讪,正要转身,忽听沈之湄道:“不必,倒一盏酽茶便可。”

    沈之湄已然下榻坐到妆奁前,隐隐绰绰把两个丫鬟的对话听了个七七八八。

    碧枝、云柳齐齐一僵,面面相觑片刻,急急走向沈之湄。

    碧枝暗自懊悔缩不回嘴,心下惴惴,暗暗觑一眼沈之湄,看她神色如常,斗胆喊了声:“姑娘……”

    “嗯。”沈之湄削葱似的瓷白指尖点了下台面,徐徐道,“既是别院都起了,咱们也紧着些。”

    说罢,沈之湄缓缓抬起眼,目光在碧枝的眼尾略略驻留,又不着痕迹瞟开,慨然笑道:“这几日府里事忙,你们免不了得更上心,等事情忙完,咱们院每人赏两月月钱,再给你俩一人一支珠钗。”

    云柳碧枝两人见姑娘自眼底沁出细碎的柔光,惧暗舒口气,碧枝当即双眸一亮,喜上眉梢,云柳也露出笑影,道:“谢姑娘赏。”

    碧枝接口凑趣:“世上再没人比咱们姑娘更体恤,大方的了。”

    云柳抬手拧了碧枝鼻子一把,含笑插科:“姑娘手松,三不五时放赏,我还道为什么,原是你这小蹄子偷偷在嘴上抹了蜜进谗言。”

    “姐姐莫要吃味。”

    碧枝得意横她一眼,灵巧躲到沈之湄身后,捧起她一缕黑发,用一柄缠枝雕花象牙梳轻轻梳理起来。

    沈之湄含笑敛下眼帘,心头却浮上一缕犹疑。

    母亲离世之际,与舅舅南安伯定下她与表哥,即伯府世子的婚约,因府上未来女主人的身份,再有外祖母怜惜庇佑,府里下人从不敢拜高踩低,糊弄亵慢。

    况且,府里的管事婆子哪个不长了一副七窍心肠,大厨房的管妈妈尤为精明圆滑,今儿差事出了纰漏,照她以往行事,她定会先安抚好碧枝,再亲来赔罪,即便抽不开身,也该遣个小丫头跟碧枝一道来沁芜院,亲对自己道明情由,可怎么……

    不过这念头搁心上略转了一下,她不及深思,就被云柳打散了。

    “酽茶不宜多饮,姑娘呷两口便罢。”云柳将一只甜白瓷茶盏奉给沈之湄,殷殷叮嘱。

    沈之湄依言浅啜两口深色茶水,笑着搁下茶盏。

    身后碧枝俨然静了心,将手中鸦羽般的漆黑长发头发绾成个温婉的弯月髻,用一支金累丝镶红宝石的喜鹊登梅簪定住,抬眼望向铜镜,却被镜中之人敛眉浅笑的风姿摄走了魂,不由喃喃脱口:“姑娘,真、真美……”

    梨花木的雕纹中嵌着一面打磨得格外明净的菱花铜镜,恰好照出沈之湄的面容,真如珠玉生晕,三月桃花。

    闻言,云柳转眸端详。

    眉眼口鼻仿似仙人细琢,无一不秀丽精致,柳叶黛眉掩映熠熠星眸,鼻似玉石精雕,挺直纤巧,樱唇不点而朱,轻抿带笑,盈盈一眼望来,直叫人屏息失魂。

    云柳再逡一遍沈之湄宛如凝脂般的肌肤,放下牙雕粉盒,只在两颊薄薄点了一蔟胭脂:“再好的粉都不及不上姑娘面皮细腻,稍匀一点胭脂,提提气色便足够了。”

    笑意酿出眼角,沈之湄轻笑道:“这儿又来了一个嘴上抹蜜的。”

    “姑娘还不兴人说实话了。”云柳假意嗔怪,捧出一只黑漆木螺钿小匣子,从中取出一副华光灿灿的红宝耳坠,凝视几息,见沈之湄沉静依旧,弯下腰动作轻柔地给她戴上。

    沈之湄眼睑下垂,笑容抿在唇畔,语音像是一股孱弱的风:“外祖母一片拳拳之心,不可辜负。”

    这幅耳坠曾是母亲的心爱之物,外祖母六十大寿前夕给了她,必是盼望她拜寿时佩戴着,聊聊慰藉她老人家的思女之心。

    “姑娘您说什么?”云柳柔声询问。

    沈之湄微微侧首,耳坠摇曳,凌空划了一道血红的光,她落下眼睫,满意一笑:“走,去给外祖母请安。”

    带着俩丫鬟到寿喜堂时,粼粼如水的天幕上,一线金红光芒正撕开密密匝匝的云团,流泻而下,和院里的煌煌灯火和连延红绸相接,映红一片天。

    沈之湄纵比以往更早出门,可一踏进院门,就听见隐隐绰绰的清脆笑声。

    靠近些她便听出,是表妹陈玉珠的声音。

    陈玉珠一贯自诩贵重,素来待其他姐妹问安后才姗姗来迟,平日这会儿兴许才起。今儿竟真早早起了,事出反常必作妖……

    沈之湄嘴角了悟一弯。

    房门口垂手静立了个着淡青素面杭绸比甲的小丫鬟,见到沈之湄朝里通报了一声后,忙不迭掀开门帘,小声透了消息:“大姑娘来了有一盏茶的功夫……”

    沈之湄颔首致谢,侧身进门时不忘打量。

    红灯彩绸早已把府里上上下下装扮一新,寿喜堂门口挂了一对洒金红联,地上铺了崭新的“吉祥福禄”纹样的猩红毡毯,紫檀多宝阁上琳琅摆设的古董瓷器各个精美华贵。

    屋里一角立着一个鎏金八宝莲花座熏炉,炉内袅袅吐着云雾,烟气氤氲,勾出一帘斑驳的纱幕,或浓或淡,将旁边的乌木高几围拢,置于其上的一株金带围端雅大方更染几许缥缈仙气。

    厅堂正面的紫檀罗汉床下首,置了两列铺着大红锦缎坐垫的太师椅,两大一小三个姑娘正按次序坐着笑谈。

    沈之湄敛神正要上前,已有人迫不及待:“今儿表姐可是迟了。”

    女声冷凌凌的,渗出丝丝缕缕讥嘲和叵测的意味。

    其余两人站起本想问候,冷不防听见这话,笑容齐齐一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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