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落月见自家主人来了,咬牙起身,踉跄着扑至男人身前哭道:“大公子,奴婢起个大早亲自熬了鸡汤给表姑娘送来。谁知,却被阿硕故意打翻在地。奴婢气不过,想到您这几日早出晚归,四处奔波就心疼不已,忍不住发了几句牢骚,呜呜呜就被表姑娘命人跪在瓷片上……呜呜呜疼痛钻心。”

    阎少康见她白色中裤上被血洇透了,连带着今儿去茗山书院吃了闭门羹后的恼怒,通通涌上心头,怒不可遏地斥责陆南星道:“你不好生在床上养病,稍微好些便作践人,非要闹得府中鸡飞狗跳才得以安生。”亲自将落月扶了起来,柔声安慰着,“你先回去敷药,我过会子去看你。”

    落月心知刚被他得手,还没来得及抬房,此时若不稳固地位,往后更没有好日子过。见他力挺自己也放下心来,含泪乖巧地颔首,一语双关道:“奴婢这就回去等您。”

    阎少康被她这般一瞧,三魂去掉了两魂半。心中猴急,想着敷衍几句便回去温柔乡里歇会子。待他转过头来,没好气地看向陆南星时,却望进一双平静无波的眸中。

    她并未像平日里那般浓妆艳抹,一袭红衣走到哪里都像一团火焰那般,令人感到焦躁。今儿未施粉黛,却凸显了她灵秀的五官,身着月白色长袄同色衣裙,周身流露出从未见过的沉静与端庄,就像是换了个人那般,甚至令他感到无所适从。

    阎少康不由得回想起方才气头上说的话,又有些后悔,便笑着缓和了语气,“原你在病中,我不该把话说那么重。只是你这性子也该改一改了,成亲后也是要当主母的人。”忍不住又多瞧了她几眼。

    陆南星扶着阿硕缓缓起身,故作哀伤道:“义兄怕是很难理解,相依为命的亲人不在了的感觉是多么的令人无助。我至今都无法相信,父亲再也回不来了。每每想到此,我都很怕被人欺负了,再也无人像父亲那般保我一世无虞。”她眸中涌上一层泪雾,泫然欲涕地望着阎少康,如愿从他眼中捕捉到一闪而过的慌乱,继而不动声色地往前迈了一步,试探道:“义兄,这两日我总梦见父亲欲言又止地看着我,你说,有生之年还能找到杀父之仇的凶手么?”

    阎少康倏然间有些冷寒。

    这女人方才听到他的指责时,却没有一丝失态的表情,甚至眉头都从未皱过。此刻虽示弱,却令他感受到无形威压。

    他强压内心的慌乱,解释道:“你在病中难免心绪低落,想念陆伯伯实属正常。大夫可说了,病中多思于康复不利,过会子我再弄只狸猫来,陪你作伴。”握住她的手臂,想要扶着她回屋躺下。

    陆南星不动声色地将右臂抽离,左手顺势搭在阿硕的手上,“我怕过了病气给义兄。”垂首轻轻咳嗽了几声,又道:“这两日怕是做法的缘故,总是梦见父亲,想必也令他老人家不得安宁,我也睡不安生。”

    “我这就命他们不用再来了,你安心好生休养便是。”阎少康见她只是做梦而非试探这才放下一颗悬着的心,跟在后面想要进屋,却被阿硕圆润的身体堵在了门口。

    陆南星故意站在原地,只转身微微颔首道了谢,“我有些累了,义兄请回罢。”

    阎少康颇不适应她如此冷淡疏离。

    以往对她稍微亲近一些,便恨不得一整日都粘着他,害的他还要找借口甩掉这个跟班。今儿这般做法难道是欲擒故纵?又想着她身子不得劲儿,只得讪讪说好,继而说了些送补品送解闷儿的玩意话,这才不舍地离开。

    经方才的试探,陆南星得出三个结论:此人是个草包,兴许原身生父之死有蹊跷,阎家父子还有用得着原身的地方,开局还不算太差。

    “将窗牖全部打开。”

    陆南星看着堵在门口的黑檀山水屏风,皱了皱眉。

    这间所谓的中厅本就逼仄,只放得下一对主座和四对客座,便再无下脚的地方。如今在两扇门的门口放置这么大一座不知从哪个富户抢来的屏风,更加显得屋内狭小又昏暗,人坐在屋内便有一种憋闷窒息的感觉。

    再环顾四周,原身怕是将所有她认为值钱的物件,全部摆放在明显的位置上,琳琅满目犹如仓库。

    西侧间是书房,博古架上空落落的,书籍也并未有经常翻动的痕迹,一眼便知只是做做样子罢了。

    东侧间内寝更是像入了洞房那般,大红帐幔,枣红锦被,玫红凳垫……

    陆南星扶着八仙桌缓缓坐下,一手支颐,做着心理斗争。

    五载的深宫生活,触目皆为百年陈设,古朴而典雅。如今,放眼望去只想着逃离此处,却又明白既然穿在此人身上,适逢乱世又涉及性命之忧,身外之物便也顾不得那样多。

    在原身的记忆中,此时为金朝末年,各地农民纷纷揭竿而起,阎兴邦所盘踞的宁州属于江浙行省,物产相对富饶也就意味着粮饷不缺。金军目前被盘踞在山东一带的义军绊住了脚,中间还隔着一个河南江北行省,暂时阎家军是安全的。

    若她是阎兴邦,此时便是广积粮、招贤良的大好时机。壮大自己的势力,才能多抢占江浙行省的城池,派驻自己的人看守和治理,守着天下粮仓再稳步扩张版图,想要一统江山也不是没可能。

    若要壮大自己的声威,让人们争相来投,势必要名声在外。讲义气、爱民如子、尊重读书人,样样不能少。

    可阎兴邦的手下并没有做到。

    在原身的记忆里,义军打跑了盘踞在此的官军后,将士们对城里的百姓进行新一轮的“征粮活动”,实则为抢。随后,便要求城内的富户孝敬金银珠宝,对个别上贡的富户不满还派人去其家中查抄,一时间弄得城里上下怨声载道。

    这些事,阎兴邦本人是否知晓,在原身的记忆里是没有的。

    并且陆南星对于原身识人的能力,也不报有任何希望。存储在她脑中的记忆,大多都是与阎少康有关,并没什么价值……

    “姑娘,小夫人派人送来一座开了光的玉菩萨,说是能驱邪祛灾。还问是否能来探望,等着您回话。”阿硕中气十足的声音,打断了陆南星的思路。

    小夫人起初是阎兴邦的妾室,去年才被扶正为继室。陆南星想起此人时,都是原身与其之间产生的龃龉。只因小夫人不是阎少□□母。

    陆南星转念一想,命道:“给送信的人打点赏钱,就说多谢夫人惦念,若有空前来一叙,必扫榻相迎。”她说完并未听到回应,扭身抬头,见阿硕张大了嘴,喃喃道:“什么扫,为何见小夫人还要扫床?姑娘,你何时学了这样文绉绉的词儿?”

    陆南星心中一紧,面上却淡然一笑,“我平日里对着那帮大老粗们也没有练的机会,这不终于有用上的地方了么。”看来,行事作风还是不要相差太多,以免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阿硕歪着脖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打开了衣柜,问道:“往常见小夫人之前姑娘都要隆重打扮,今儿要穿那件还未上身的蜀锦袍子么?”

    陆南星见她拿出一件红色暗纹比甲与同色凤尾裙,连忙摆了摆手,“我人在病中,勿需更衣。你去备上好的茶点来,我先歇会。”说罢,闭目思忖着要从这名小夫人身上,了解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如今她们所住的大帅府,便是前宁州府台的官宅。

    从正房到原身所住的西跨院,一来一回,两炷香的功夫怎么也到了。

    小夫人必然知晓原身与她关系不睦,还要做足礼数,能忍常人所不能忍,想必是个聪明人。送玉观音,既不能吃也不能喝,便省去了日后被诬陷的可能,得以保全自己。派人提前询问能否能前来探望,若被拒绝,传到阎兴邦耳朵里,也只是原身目无长辈不懂规矩,与她无干。

    她前来看望,只是为了在阎兴邦面前落个好名声。面对原身对她的种种刁难,心中定然及其厌恶。

    比起草包阎少康,陆南星对此人到产生了一些期待。

    果不其然,阿硕刚端来茶水,院内便传来一声温和的嗓音,“将大帅前儿带回来的绛色布料先放这石桌上罢,免得拿到屋子里动静太大,吵着姑娘养病。”

    陆南星在里屋听到这声安排便知,她方才和阎少康说想清静养病,早已被有心之人听了去。

    她只派阿硕出去迎接,等人进来了这才扶着桌子站了起来,略微福了福身,脸上挂着一丝笑意,让座后,道:“多谢您惦念。”

    林氏本来只是做做样子,派人送个东西便罢,没想到这野丫头竟然提出要见面。

    她想着无非是这野丫头今早被阎少康当众指责恼羞成怒,欲找人撒气。她已然做好了晚上找大帅哭诉的准备,却没成想,这野丫头竟然对她客客气气的,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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