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陆南星见林氏肤色白皙,眼角虽有细纹却依旧风韵犹存。身着黛色褙子绛紫色马面裙,能增加些许端庄持重。佩戴的钗环耳饰看似简单,却都是很名贵的成套翠玉,彰显她正室的身份。

    看来阎兴邦对她甚是喜爱。

    林氏敏锐地察觉到,来自陆南星的目光之中少了以往的戾气,竟然多了些许以往不曾有的善意?便也含笑试探道:“表姑娘今儿见我,莫不是有什么事?”

    陆南星说是,“自从受伤后,这两日总是梦见父亲。想起他老人家去世时正赶上攻打宁州城,彼时无暇守孝。如今能暂时稳定一段时日了,我便想着吃三年素念念经文悼念父亲。”

    她指着林氏身后的屏风笑了笑,“生了一场大病才知,女儿原来这般不懂事。这么庄重的物件,原本就是要放在正堂内的。如今完……送还给您,还望夫人莫要生气。”她早就注意到林氏进来后,目光瞟了眼那架屏风。顺水推舟送她,日后还有用得着的地方。

    林氏不自觉地捻了捻手中的绢帕,暗忖:难道是她暗中买通的萨满太太施法灵验了?难怪野丫头收了玉观音后高兴地相邀面谈,原来是要搞什么念经超度。

    不管怎样,她能主动修好,对自己而言也不是坏事。屏风失而复得,更是喜上加喜,且看她日后有什么表现再说。

    想到此,她便感动地拍了拍陆南星的手,道:“我怎么能和小辈抢东西。就连咱们大帅都说,待你如女儿那般疼爱,这大帅府所有物件都先紧着你挑选。”

    陆南星摇摇头,“正因您和义父如此厚爱,女儿才不能这般不懂事。回头让阿硕喊上几个小厮,给您搬过去便是。”

    林氏摆摆手,“既如此,我便派人将屏风抬走。回头再派人给你送些经文字画,素色衣料子,如何?”

    陆南星就喜欢和爽快通透之人共事,闻言含笑示意阿硕往林氏的茶盏里添茶,指着中厅这些瓶瓶罐罐,道:“夫人安排自是妥当,我还想着将这些物件也更换的素净些,不然让菩萨见了,也得说我心不诚。”

    林氏自是来者不拒,喜不自胜。身子往前探了探,道:“你有所不知,前儿个大帅听大夫说姑娘病重,急着安排冲喜。如今我瞧着你虽未痊愈,气色却比前两日好太多。你是怎么想的?”又隐晦地加了句,“如今大公子也已及冠,年岁不小了,身边越来越少不了人伺候。”

    陆南星明白她这是在卖好。

    今早她见阎少康与那丫鬟之间眉来眼去的劲儿,便知是什么关系。林氏不肯把话挑明,是担心原身火爆脾气会找阎少康算账,继而找阎兴邦哭诉,届时她还要承担责任,一个屏风的价值可远远不够。

    “多谢夫人提点。”陆南星假装不满道:“不是说金贼还派了小股部队加强濠州的防御工事?想必义父与义兄也要操心招兵买马,积极备战。女儿可不想如此仓促就办成人生大事,您可得帮着在义父面前多说几句。”

    林氏见她丝毫不接自己的话茬,难道真的不担心落月后来者居上么?面上也笑着附和道:“那是自然。女孩子家家的嫁人可不就这一次,哪能这么仓促。不管怎样,你都是正房夫人,日后谁也别想越过你去。”

    陆南星刻意学着原身那般猛地拍了下大腿,抬高了声音道:“您说的是。”又与她闲话几句,这才扶着阿硕亲自将人送走。

    “姑娘,你真不担心大公子身边有别人?”就连阿硕都听出了林氏的话外之音。

    陆南星从她的目光之中,看到了不加掩饰的意外和惊喜,便故意问道:“我为何要担心?”

    “你……”阿硕风风火火地关上了门,半跪在她面前低声问道:“姑娘难道想通了,不想嫁了?”

    “为何要这般问?”陆南星依稀记起,阿硕曾向原身提过陆家军的老部下,曾暗中偷查原身父亲当初的死因,还被原身斥责过。

    话已至此,阿硕冒着再次被罚的危险,狠了狠心直言不讳道:“咱老爷虽然走了,可跟着老爷起义的将士们可并未忘记他的恩德。如今在阎帅营中,论功行赏皆是人家挑挑拣拣剩下的不提,只有当初和老爷一同募兵回来的人深受提拔。你不觉得奇怪么?”

    她见陆南星垂眸沉思,并非向往常那般稍有牵扯阎家父子便对她大加训斥,便急切地说出了心中的全部顾虑,“当初老爷留下的暗子营见姑娘一门心思要嫁给阎家,走了个七七八八,还剩下三个被老爷救过性命的死士。他们说……说姑娘若不愿查老爷死因,便也要离开。奴婢虽大字不识,却明白人心难测。

    这眼瞧着大公子和落月勾搭上了,他怎么对得起老爷之前的托付?俺爹虽然家穷,与俺娘之间却互敬互爱。可大公子明显对姑娘不敬不爱,你若嫁他,明摆着就是往火坑里跳!”

    陆南星看着红了眼圈的阿硕,心中颇为感慨。

    在后世,她随着父亲在广州市舶司任上,经常与洋人打交道,也曾是个快言快语之人。可昏君多疑,担心后宫与外戚传递消息,便禁止了册封的后妃携带婢女入宫的先例。

    自她入住坤宁宫后,身边皆是心思玲珑剔透的女官,一言一行皆需要思忖妥当,方才说出。五载如履薄冰般的生活,早已将昔日的自己打磨成谨慎自抑之人。

    如今见到阿硕这般赤诚,仿佛触动了她深藏在心底珍贵的回忆。

    “你起来说话。”陆南星双手托住她的手肘,示意坐下,这才说道:“父亲的事,我是要查的。这两日你避着些人,想办法带暗子营的人来见我。小夫人有眼线在府中,切记小心。”

    阿硕激动地握着她的手臂,喜极而泣,“奴婢……奴婢这就去安排。可……可是大公子……”

    陆南星只笑着拍了拍她的背,“事情总要一步一步做。”见她怔愣着,表情似懂非懂的样子,只好命道:“我有些饿了,你去找些吃的来。”

    阿硕“欸”了声,起身用衣袖擦了擦眼泪,不好意思地笑道:“奴婢去后厨瞧瞧有什么好吃的,都给姑娘端来。”她走到门口时,又扭头眨了眨眼,“没有就去找小夫人要。”

    陆南星抿唇含笑颔首,刚要揉一揉还有些疼痛的头,就听到林氏派来的人在外头禀告,“表姑娘,夫人命奴婢们将一应物品送来。还说,若哪里摆放不和心意,再命奴婢们调整。”

    “夫人有心了,你们进来罢。”陆南星冷眼瞧着五六名伶俐的婢女商量过后,两两负责一间屋子,分工明确。

    她坐在内寝的春凳上饮茶,只见两名婢女手脚麻利地将帐幔换成了秋香色,素净却不显得老气横秋。就连被褥和椅垫也换成了竹青色。又顺带将妆奁台上鎏金瓶子妥善放在带来的箱子里,拿出了青花瓷瓶,问道:“姑娘,夫人说春色尚早,一应花色尚未开放。库房内有假花,若姑娘想用,便派人去取了来。”

    “不必了,这样安排极是妥当。”

    陆南星没必要因为这等小事在林氏面前吹毛求疵。宫中的假花皆为宝石所做,处处彰显皇家气象。而身在如此精致的囚笼内,也难有兴致欣赏匠人的巧思。看着原本过于“富丽堂皇”的屋内,被改造的简单低调,她整个人的心情连带着也舒服了许多。

    婢女们见她查验屋子时,步履端庄,不似以往那般横冲直撞,纷纷暗中对视表示疑虑。

    当晚,林氏又派人送来了滋补粥和几身浅色衣裙。

    要知道,在这兵荒马乱的时期,百姓们果腹都难。她手中竟然还存有这般名贵的滋补药材,且合身的衣裳虽说是从外头成衣铺子置办的,能在几个时辰内备好也实属不易。

    陆南星对她的能力有了新的认识。

    阿硕看着桌上琳琅满目的物品,习惯性歪着脑袋想了想,问道:“姑娘,小夫人为何对你这般好?”

    陆南星喝着粥,抬了抬下巴示意她说说看。食不言寝不语,这也是在宫中养成习惯。

    阿硕指了指自己,这才明白是有心考她,想了想便道:“难不成,你白日里夸奖小夫人有眼光,又赏了她的人?”

    陆南星微微颔首,给她一个赞许的眼神。

    阿硕从来没有被她肯定过,此刻迎上她温暖的目光,竟然有些莫名的眼眶刺痛。她捋起衣袖就想擦泪,这才发现袖中的木符,赶忙正色低声道:“姑娘,白束说亥时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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