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

    谢夔想死,是李椿最近才知道的事。

    春日末的某一天,她发现他腕间裹了一层厚厚的纱布,以为他是在外面受了伤,想看看严不严重,谢夔却说是小伤,快好了,怎么都不肯给她看。

    “我去书斋时,没注意脚下,摔倒把手腕擦伤了”

    李椿不放心,趁谢夔午睡时,拆开了他腕间的纱布,层层叠叠的纱布下,有一道伤,血污已经清理干净,还未愈合的血肉泛着红。

    划开这层皮肉的人,不知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才会尝试以如此痛苦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特别是这个人还是如此怕痛的谢夔。

    她的主子想死,她却一日比一日活的更好,李椿觉得自己像谢夔讲过的话本里忘恩负义的小人。

    为了弄清谢夔想死的原因,李椿决定形影不离地跟着他。

    白日时,她会在谢夔出府后,揣着两个馒头悄悄跟在他身后。

    谢夔的行踪固定,和大城其他的公子们一样,上午会友,下午在书斋,偶尔会去湖边泛舟或者去庆王府。

    李椿跟了几日,得出结论:白日有人陪时,谢夔没有死的念头。

    白日无事,那问题就出在无人的晚上。

    第一晚,她彻夜不眠的守着谢夔,然后第二天她连吃饭时都在打盹,影响工作,不行。

    第二晚,她上半夜睡着,下半夜醒着,结果下半夜打了个盹就睡到了天亮,容易睡着,不行。

    第三晚,她拿了绳子,一头轻轻系在谢夔手腕,一头狠狠系在她的手腕,若谢夔有任何动作,她都可以第一时间发觉。

    谢夔其实很早就发现了李椿。

    这傻子,跟人都不会,一条巷子就他们两个人,她还一直跟着他,嘴里还振振有词:别回头,别回头,别回头。

    他没回头,因为他怕回头就藏不住嘴边的笑意了。

    谢夔从十岁起,就开始研究如何才能毫无痛苦的意外死去?

    他试过假装溺水,把小石子放在湖边台阶上。他故意踩上去,果然鞋底打滑落了水,但是当四面八方的湖水从口鼻处灌进去时,他还是挣扎着上去了。

    溺水太痛苦,他放弃了。

    他还试过服毒,可惜那卖药的摊主见他是个小孩,说什么也不肯卖给他。

    没买到毒物,他放弃了。

    有一天,他表哥说宫里的娘娘们殉葬都是用的自缢。

    “白绫一条,往上面一挂,人就没了,死的很快”

    他问她们看起来痛苦吗?他表哥说反正他路过时,没听见那些娘娘们惨叫。

    他信了,所以他试了,结果刚把脚下的板凳踹倒,被短暂切断的呼吸让他不停地痛苦挣扎,万幸被他踹走的板凳又滚到了他脚边。

    自缢也痛苦,他放弃了。

    后来,他有了一个奇怪的丫鬟,第一次见面时,别人都在看他,只有她在看吃的,顺口给她取了一个名字,她日日叫别人喊她名字,还必须是全名。

    李椿,李椿,李椿,有那么好听吗?

    有人陪着的日子里,谢夔还是没有放弃死亡。

    有同窗说他们老家有一个书生每日熬夜读书,没几日便读死了。谢夔觉得此法甚妙,当晚回去睡到半夜就喊醒了李椿一起去书房读书。

    从《三字经》看到《道德经》,他是越看越困。第二日醒来时,只觉得自己太蠢,居然会信有人读书读死。

    失望了几日,谢斐赶来告诉他,雁山有人坠崖,尸骨都未找见,知他爱去山上游玩,让他近期上山时格外注意。

    谢夔很开心,他又找到了新法子去死,于是带着李椿上了雁山。

    站在崖边,谢夔看着认真看夕阳的李椿却退缩了,想着自己要是死了,这傻李椿回去估计就要被他娘给活剐了。

    他想死又不想连累别人一起死。

    那日之后,谢夔又偷偷尝试了很多次,无一例外都失败了。

    直到被李椿发现他手上割腕的痕迹,伤口其实很浅,因为他刚试着割了一下,就痛的不行,没成想那把刀还挺锋利的,就那一下,见了血留了痕。

    李椿是第一个发现他想死的人,还傻乎乎的问他:

    “大公子,你怎么会想死呢?”

    他说不出为什么想死,李椿便白日偷摸跟着他,夜里趁他睡着,拿绳子一头绑了他的手,一头绑了她的手。

    谢夔被李椿烦够了,看她白日困乏,为他研墨时都差点睡着,晚上又要守着他不肯睡觉。

    于是,决定好好跟她谈一谈:

    “我之所以想死,有很多方面的原因”

    李椿静静地坐在谢夔对面,听谢夔想死的理由。

    “你知道的,我爹不喜欢我,我娘呢,看似爱我实则嫌我不成器,也不喜欢我”

    谢夔停了停,看李椿似乎理解了之后,又继续说道:

    “还有,我觉得活着实在太无趣了”

    说完,瞄了一眼对面的李椿,她双唇紧抿,看起来很生气,张口便是:

    “大公子,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多少人生来连爹娘都没有,不是也努力活着”

    她被爹娘卖给第一个主子时,刚五岁,那家主子对奴仆最是克扣,稍有不顺心便不准他们吃饭。

    她想过逃跑,可五岁的孩子怎么也跑不出那扇高高的大门。

    直到她十岁后,那主子嫌奴仆吃了他们太多粮食,便把李椿和其他几个丫鬟卖给了牙婆,她去了很多地方。

    后来的主子有的脾气差,有的好色,有的喜欢打人有的喜欢骂人,无人在意她的喜怒哀乐。

    一个粗使丫鬟的死活,谁会在意呢?

    谢夔没想到李椿的反应这么大,想还嘴说每个人不一样。

    李椿却忽然捂着眼睛哭了,声音震耳欲聋,仿佛受了极大的委屈。

    “可大公子,李椿舍不得你死”

    他是她遇到过的最好的人,比她的救命恩人还好。

    他教她识字,他会在意她为什么生气,她找了十年才找到家,她不想没有家,也不想失去他

    ...

    谢夔低下头,心中的情绪起伏,无奈地叹了口气,再抬头时,缓慢地伸手拉开了她捂住眼睛的手。

    “我不是还没死吗?”

    “那大公子...你还会...想着死吗?”

    李椿因为边哭边说断断续续。

    “我不会死了,我答应你”

    “那你跟奴婢拉勾盖章”

    李椿伸出手,小拇指弯曲,停在谢夔面前。

    谢夔觉得太过幼稚,说自己既然答应她,就不会失信的。

    “不行,必须拉勾盖章”

    说罢,又把手往前伸了伸,谢夔只得伸出手,和她拉完勾又盖了章。

    “大公子,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知道了”

    她看他的眼神闪闪发亮。

    李椿又跟踪观察了几日,果真发现谢夔没有想死的念头了。

    知了叫起来时,一丝风也没有,天热得像在火里烤。

    谢夔在家躺了多日,什么都看不进去,看到拿着蒲扇进来的李椿,问她想凉快一点吗?

    “自然是想的”

    于是,他们去了雁山山脚下的一处溪谷。

    其间流水潺潺,树影遮天蔽日,自山中高处流下的溪水冰凉无比。谢夔把袜子和鞋放在一边,涉水走到一处凸起的石头下坐下。

    李椿有样学样,赤脚坐在他旁边的石头上。

    “大公子,你怎么会知道这个地方的?”

    这里山林茂密,杂草丛生,谢夔又不常外出,她想不到他为什么会知道这里。

    “我小时候,有一次离家出走,想着死在一处无人的山谷,我娘找不到我的尸体,就会带着希望活下去”

    他那时刚十一岁,溺水、自缢、服毒都试了个遍,最后才想到这个自认为两全齐美的办法。

    可惜,他那日刚走进这山谷,就被去雁山上香的人发现了,把他带了出来,又叮嘱他以后不要乱跑了。

    有水溅到了他的脸上,谢夔停下正在说的话,转过身才发现是李椿在向他泼水。

    谢夔不甘示弱,趁李椿低头时,快速捧起溪水泼向她。

    “大公子,你这是偷袭,是趁人之危”

    李椿咬牙切齿。

    “我倒从未听过泼水还不能偷袭的”

    一个踉跄,这对主仆摔进浅溪中,衣服湿了,头发湿了,眼睛里面都进水了,两个人互相对视,哈哈大笑起来。

    谢夔说谎了,他不是因为被人发现才没死的,是因为他走进这处溪谷时,害怕了,所以独自玩了一会水,就原路返回了。

    有人陪着的感觉真好啊。

    公主在前厅等到了晚归的谢夔与李椿,两人衣服湿着,说着笑走进公主府。

    “白妈妈,去拿棍子过来”

    白妈妈应了声好,拿着棍子过来时,谢夔站在公主身旁,李椿跪在地上。

    “打吧,十棍”

    白妈妈挥起木棍,正要打下去时,谢夔伸手拦住了她,眼睛看着公主。

    “李椿做错了什么,要挨十棍”

    “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鬟,竟敢与你并肩一起走?白妈妈,继续打”

    棍子还被谢夔抓着,白妈妈没有办法,转头看公主。

    “来人,带大公子下去”

    有几个小厮上前,拉走了谢夔。

    没了阻力,白妈妈的棍子才落到李椿背上,第一棍时,她闷声喊了一句疼,后续再打便不说话了。

    “你记住,你只是一个丫鬟”

    十棍打完,公主丢下这句话走了,白妈妈跟着她后面,边走边给鸣翠和品红使眼色,让她们扶李椿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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