骥尘第一回发现神君的异样，是在某个春日的午后。几个天将从军中来，找神君来汇报军情。如今神君常盘桓在寒水阁，午后若不是处理公务，便是下棋饮酒。他领天将们去寒水阁，那天神君却不在。寒水阁里棋酒皆在案上，屋内却没有神君的影子。

    他猜想神君并未走远，说不定是多喝了几杯，便在屏风后面小憩。几个天将等在外屋，他便转去后面看了一眼。

    午后万物无声，窗外清风朗朗，湖面上偶有蜻蜓掠过，阳光透过半掩的窗子斑驳落在神君的矮榻上。榻上睡着个小仙娥，看起来年纪尚幼，头上顶着两个花苞头，阳光里脸蛋红扑扑的，格外明艳动人。

    骥尘吓了一跳，赶紧从屏风后面退了出来。

    小仙娥的身上还盖着神君的外袍。骥尘在心里喊了几声“乖乖！乖乖！天佑我神！”忽然间想起许多事来。

    玄冥宫从不招收仙娥，直到阿惠和晨歌出现。

    神君专门叫他去百花宫门口贴了告示。

    神君往常并不如何饮酒，如今却每日必要小酌，小酌必喝的是阿惠酿制的梨花酿。

    神君一饮酒，必把阿惠叫到跟前使唤。

    神君叫他差人把玄冥宫收藏的琼浆全搬去了吉祥那里。

    比起玄冥宫，神君往日更喜住在军中，如今却已在玄冥宫一连住了将近两年。

    ……

    骥尘退到外面，那几个天将朝里探头探脑道：“神君可是在休憩？我等要不要在此处等候片刻？”他支吾了几句，把天将们推出门外道：“诸位还是去玄冥殿略坐，神君即刻便到。”

    骥尘跟在神君身旁已有数千年，常常感喟神君那十几万年的漫漫孤寂岁月。他们妖族虽也长寿，总不好同神族相提并论，他将来灰飞烟灭恐怕也会先神君一步，也不知他离去后神君将会怎样。虽说神仙讲究个淡泊无欲，骥尘却总觉得神君冷淡的表面之下并非真的如此。他在神君身边这几千年来，却也从未见神君有所好恶，除了隐约流传的六千年前那些捕风捉影的事……如今若真是他想的那样就好了，有个小仙娥能让神君放在心上，时时记挂，他忽有种老怀甚慰之感。只是，那小仙娥分明才四千多岁，稚气未脱，头上还梳着花苞头，神君这口味未免……

    可怜可叹神君一把年纪，还得等上好几年，怎么也得等小仙娥成年及笄才之后能得逞。

    神君面前，他自不敢乱说，当作什么也没看见。转眼那个月又到了给阿惠和晨歌的院子送酿酒原料的日子，往日里他都是派个小弟子去问一声需要些什么，然后派人送去了事，这一回他便亲自去跑了一趟。

    以往他对这两个小仙娥避之唯恐不及，这日见到阿惠，不自觉态度便殷勤了许多，说道：“以后若你酿酒或制药有什么需要，尽管直接去我的青石苑找我便可。”

    阿惠正巧有事，趁此机会问道：“骥尘师兄，听说玄冥宫后的碧谷山中有青寒鸟出没，可是真的？”

    那青寒鸟一身华丽的翠羽，叫声清越，但喜寒，怕生，九重天上也只出没在仙迹罕至的地方，十分珍贵。骥尘想了想道：“倒确有玄冥宫弟子见过青寒鸟，只是我在玄冥宫这数千年，也只听说过几回，皆是在碧谷深处的山里。”

    晨歌在一旁冷眼旁观，这时候忽然插了一嘴：“骥尘师兄，你说若有什么需要可去青石苑找你，那若我想向你讨教仙法，也可去青石苑找你吗？”

    骥尘脸色一白，一本正经地答道：“仙法之事，你自然应该与吉祥一起切磋研习，就不必来找我了。”说罢连忙匆匆一礼，告辞离开。

    晨歌撇嘴，闷闷不乐，半晌想到青寒鸟，问阿惠道：“你要找青寒鸟？为何？”

    阿惠道：“我听说有一个古方，若炼成，可以凝结仙魂，但要青寒鸟的尾羽做引。”

    晨歌恍然大悟。说到药方，她自然比不上阿惠知识广博，但对这个古方却是熟知，说道：“你说的那个古方，可是一方两用？若用青寒鸟的尾羽做引，便可结魂，反之若用的是炽焰凤凰的尾羽做引，那便可散魄？”

    阿惠瞪大眼睛奇道：“了不得了，这方子乃是禁术，你竟然知道？”

    晨歌目光一动，示意阿惠附耳过来：“我听说，骥尘师兄的身世颇为凄惨。他出自炽焰凤凰一族。炽焰族皆有九根尾羽，当年神君在玉华山捡到骥尘时，他便是只秃了毛的小凤凰，只剩了七根尾羽，说不定是哪个歹毒的术士拔了他的尾羽去炼药了。”

    阿惠听得不寒而栗，晨歌脸一沉，悄声问道：“你找青寒鸟作甚？你也知那是个禁术，而且那药极难炼成，你不会是想试一试吧？”

    阿惠连忙一笑，说道：“不错，我这点微末法术，哪能炼得成什么禁术？好奇罢了。”

    话虽如是说，阿惠仍旧带着吉祥同阿汪，一有空就钻进碧谷的深山老林里。游荡了几个月，吉祥颇为不耐，问道：“我们找了这许久，哪里有这青寒鸟的影子？”

    她却觉得自己运气甚好，总会逮到机会，告诉吉祥：“青寒鸟只吃琼霞树上的花蜜，我们不如先找到琼霞树。”

    碧谷山甚是辽阔，琼霞树也罕见，树上常年开满五彩斑斓的鲜花，每当夜晚，树冠发出微弱莹光，宛若琼楼，因此在晚间方才容易找到。有几个月她夜夜拖着吉祥去探碧谷的深山，幸得有吉祥这对夜里放光的猫眼，他们才不至于迷路。总算是有一天，大概是夜神请假没有布星，林中格外黑暗，她远远看见山坳里一簇亮光，便知道是找到了，一声欢呼拉着吉祥便越过山岭冲过去，果然见到一株发光的树，与书上写的一模一样。

    吉祥十分狐疑地望着她：“你怎会知道这许多别人闻所未闻的事？”

    她笑道：“这也没什么稀奇的，我不过比别人多看几本杂书而已。”

    吉祥又问：“树找到了，那咱们又如何捉青寒鸟？”

    她两手一摊：“没有其他的法子，也只好守株待鸟了。”

    鸟类多在清晨觅食。接下来的几个月，她又天天拖着吉祥清晨出门，蹲在那株琼霞树下干等，常常一等就等到傍晚。起先她还担心神君找她要酒喝，几日过去，也没见他找人来叫她，估摸着神君这几日忙军务，无空饮酒下棋，正好她也不用去寒水阁当差，可以专心捉鸟，日日在琼霞树下从清晨一直等到日暮。

    多等了几日，吉祥难免不耐，撅着嘴道：“这是要等到几时？说不定碧谷山里根本没什么青寒鸟。”

    她笑着劝吉祥道：“别着急，再等等。青寒鸟耐性好，数月不进食也是常事，再等等说不定就能等到了。”

    吉祥嘟哝道：“还要等？就算等到了，那青寒鸟轻盈迅捷，咱们也不可能捉得到啊……”

    话说一半，阿惠突然一把捂住他的嘴，俯身过来凑在他耳边道：“嘘！别说话，来了！”

    他抬头一看，果然见到一边清晨的雾霭中，一对翠色小鸟突然现身，互相追逐，在琼霞树上方盘旋了数圈，先后落在树顶的枝桠上。

    她把不知什么塞到吉祥手里，对他耳语道：“快，把这个撒在那根树杈上。”

    吉祥不认得手中之物，只见是什么银光闪闪的粉末，也来不及多想，运了几分仙力，抬手朝掌上一吹，那银色粉末便随风舞起来，片刻又纷纷飘落在琼霞树顶。那对青寒鸟浑然未觉，在树顶吸食花蜜，半晌互相呼应着鸣叫一阵，双双振翅飞起来。

    吉祥紧张地问：“要飞走了，怎么办？”

    阿惠道：“追呀！”

    那对青寒鸟在树顶又盘旋数圈，一齐朝碧谷深处飞去，他们二人便披荆斩棘地追上去。青寒鸟动作轻盈，他们二人运足了仙力也只能勉强跟上。追出一盏茶的功夫，他们已经出了玄冥宫的地界，青寒鸟遥遥飞在前面，几乎要看不见了。吉祥气一边跑一边气喘吁吁地道：“我们俩仙力不够，这哪能追得上？！”

    阿惠回头笑道：“追得上，快了。”

    果然，前头的青寒鸟显然慢下了速度，在空中歪歪斜斜盘旋了一圈，似乎失去了方向，双双掉头朝前面的林中一齐落下去。

    阿惠一声欢呼：“终于睡着了！”说罢拉着吉祥朝那片树林狂奔过去。

    吉祥是妖族，鼻子甚灵，不久便在林中找到了青寒鸟的踪迹。二人循着踪迹而去，顺着山边小溪寻到一处林中的乱石旁。前方有犬吠相闻，阿惠连忙拉着吉祥躲在乱石之后。她同吉祥从石堆偷偷向外张望，见到两个华服少年跟着一大群猎犬路过，其中一条猎犬奔到林中空地，叼起地上的一只翠色小鸟。

    其中一个少年过去一看道：“咦，这莫非是只青寒鸟？”

    另一个喜道：“真是！四公子，这里还有一只。今天运气甚好，天上掉下青寒鸟，还是一对，这青寒鸟可甚是罕见的。”

    吉祥躲在石堆后面按捺不住，立刻就想要冲出去。阿惠立刻拉住他道：“这两人穿的是云霄宫的服饰，你可打得过他们？”

    云霄宫的主位是雷泽仙君，乃上古雷神大弟子的后裔，至今仍掌管着三界雷霆雨露，长得五大三粗，脾气甚是暴躁，宫中诸弟子也不甚讲理。吉祥握紧了拳头，气鼓鼓地想了半晌，最后只得咬牙切齿地摇头。

    那边的少年捡起另一只翠鸟，说道：“青寒鸟对我等修炼水系灵力的仙者最是滋补。这两只鸟耷拉着脑袋，也不知是不是死了，咱们快点回去，趁这鸟还没死透，正好一人一只炖汤喝。”

    阿惠原想，青寒鸟被他们捡走也不至于要拼命，等她回玄冥宫再想办法，如今看来却是等不得了，回头对吉祥悄声道：“你千万不可出来，我还需你替我回去报信。若我被打死，你记得回玄冥宫求神君……”她说到这里停了停，心想也不知神君会否来管这等小事，因此改口道：“……不是，你回玄冥宫告诉骥尘师兄，求他去云霄宫给我收尸。”说罢便整了整衣角，从容地从石堆后面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