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个外生子。
他的母亲是名动江南的琵琶女。
先人早有评说:“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母亲不可自拔地爱上了一位大人。
纵使这位大人已有家室。
前车之鉴许多,下场自也不言而喻。
他们说母亲活该横死。
他也只是借了一日的时辰来消化至亲的离去。
再之后,他进了所谓父亲的府邸。
他始终认为,父亲并不是一个多么负责的人。
毕竟这后院的三两妻妾之争属实是过于鸡飞狗跳了。
以至于他总是能因着各种小事去各小院里跪上个把时辰。
有时,或是因着受罚时淡漠的神情,被冠上一个“辱没长辈”的罪名;或是为了一捻吃食,被兄弟姊妹打得头破血流;又或是,今日的衣裳过于朴素碍了主母的眼,明日又因着外生子不配用上好布料而被扔了泥潭。
总之,他在这府邸中的日子过得不算容易。
但也不算艰难。
父亲不屑为他赐名,下人们便也随主母唤他“阿狗”。
他不屑于此,他心中属意只有母亲时常提及的一道吃食。
母亲总说,要买城东那家桃花酥来喂他吃。
桃花酥,桃花酥。
不知何时,一块点心也成了他的支柱。
许是母亲总是被街边那些不学无术的纨绔子欺辱后,总是借此慰藉于他。
母亲总是慌乱地在他面前穿衣,随后跪坐下来,宴笑着问他,想不想吃桃花酥。
可是母亲,您的眼角还挂着泪。
他六岁时,一盆没有罩子的炭火点燃了帷幔,连烧了三座院子。
下人冲进火场,只见到三具烧得黢黑的尸身。
北毅伯府共有三位公子,皆命丧于此。
当然,他杀了一直欺负他的仇人。
他从不滥杀无辜。
他只是看见两位兄长杀了一名不满十三的小女使。
他们口中污秽,同那些欺辱母亲的纨绔子如出一辙。
可他还有一分念想,他还是想尝尝,那份桃花酥。
母亲心心念念的桃花酥。
他拖着被火星灼伤的小腿踉跄着跑了好久,也不知跑了多久。
实在精疲力竭,他便倚在一家小店的门槛上小憩。
店主是一位木匠,嗓门粗大,瞧着又壮实,与他这样的小身板简直是云泥之别。
木匠喝他扰了店里生意。
他不知如何作答,被这样一吼更不知所措,只凭着求生本能答非所问一句:“我可以跟着您做工吗?”
他被留了下来。
木匠说他没有儿子,以后他就是他的儿子。
只是木匠也有一位身怀六甲的夫人。
他又说,等他长大些,就跟着义父务工。
可他没等到那一天。
义母身下出血时,他跑遍了四邻八舍的医馆。
但只得了一句:“今日北毅伯府上大小姐落水,伯爷绑了全城的医师势要让大小姐死而复生。”
他知道,这又是后院争宠的把戏。
谁人不知伯府大小姐即将入宫选秀,若是成了,那便是天下的主子,哪是这些布衣医师攀比得上的。
更何况这城中许许多多的无名小卒。
可他还有义母要救。
街坊又道,既然医师靠不上,便只能寻几个不要紧银子的稳婆,先去生了娃子。
父亲看见了他,也知晓当年那场大火是他有意为之。
连失两位爱子的痛与恨,总要有人承担。
他又被锁了起来,以一个疯子的名义。
没有人愿意靠近他,甚至吃食都是从上头的小窗中扔进来的。
白面馒头在地上滚一圈,说一句黑砖头也不为过。
他告诫自己,他不能死。
他还没有吃到桃花酥。
很可笑。他在其中守了一日又一日,等来了大小姐入宫,等来了瘸腿的义父。
隔着厚重的泥墙,他听见义父说,他的夫人去了,就在那日。
他也受了父亲的怒火,被打断了双腿。
义父带来了桃花酥。
“我尝过了,很甜。但又有些太甜了,我们这粗使汉子尝不来,便赠你了。”
几块糕点被包裹在粗布中,精准地落在手边。
他等了三年,为了这份执念。
桃花酥,原是苦的。
北毅伯府的疯子死了,就葬在最近的小山上。
疯子就是疯子,连一块墓碑也无。
不对,后头是有的,有人看见一个瘸子跪在土丘前,刻着什么。
爱子阿木。
第四页生宣黯淡,邱絮柔的灵体又在识海内徘徊。
她行经过身形瘦削的少年,又见到不远处持扇端庄的姑娘。
她忽而意识到,这些存在于此地的孩子,年岁都仅有一十。
小姑娘面色和缓,嘴角噙笑,瞧着就是个省心的,与她周身气派大不相同的,还是身上的缟素。
未施粉黛,未着钗环,可那股子傲气与矜贵,却是不容忽视的。
她的人生,在前九年都是一帆风顺的。
她曾是南喾国最尊贵的嫡公主。
可鹿走苏台,留给她的只有兵革互兴下国君国母双双自刎的残局。
她是南喾公主,可也只是一位公主。
禾黍故宫,穷奴奔走,她将这些尽收眼底。
城外大军压境,城内家家泣血。
她行过皇城的每一寸土,亲子分离不在少数,粮竭仓空,饿殍满地。
襁褓中的婴孩,蹒跚学步的幼童,四下求米的垂髫小儿,采撷果叶的闺阁女子……
年迈的白发老妇,急切踱步的妇人,行色匆匆的来往男女。
精壮的男子死在了铁骑足下,留在城中的,左右不过是些病残。
她的身上早已不是绫罗绸缎,天子眼下,民不聊生,非民之过,而天家之过也。
既如此,她又有何颜面穿上那身血汗堆筑起的霓裳衣。
南喾有十户,九户无男丁。
她昂首阔步,不再如往常一般纠结小家仪态。
她细细数了皇城中的门庭,共计八千六百七十四户。
于是她裁剪了八千六百七十五张白绫。
她手下再无可用之人,挑灯穿线时熬坏了眼睛。
谁会为此动容呢?
没有。
她为每一户送去了白绫,以慰亡灵。
而这最后一匹,自然是留给了自己。
她登城楼,外头的波澜河山,先前也是触手可及的。
只是如今成了他人之天下,她依旧心有不甘。
可她并无排山倒海之力,更何谈阻挡这十万大军。
她只扬起手中白帆,大陈不知何意,以为她要降。
于是皇帝起身,十分满意于她的所作所为。
只一瞬,只那一瞬,她的身边又扬起三张白帆。
皇帝蹙眉,那迎风徜徉的白帆,竟一寸寸地聚起,甚至要盖过高耸的城墙。
孩童吃力地挥舞着,双臂酸痛得厉害,眼中绪了许多的泪。
老妪借着颤动的手,将白帆送至高处。
他们在咬牙坚持着,捍卫南喾的颜面。
那是他们赴死的决心,是绝不动摇的领土主权,是舍身为家国的南喾情怀。
八千六百七十五张白绫,八千六百七十五家绝户。
誓与南喾共存亡。
公主迎敌,妇孺守城,南喾纵使气数已尽也绝不是任人踩在脚下的无耻佞徒。
皇帝明了了此中真意,也不置一词,挥手就退了兵。
公主回了宫就接到了他的旨意。
命南喾一月内上缴三百石粮草,五百匹绫罗,否则屠城。
她知道,说是一月,不过是个所谓杀人诛心的借口。
而留给城中百姓的时辰不多了。
她开始闭宫不出,只叫世人以为皇族懦弱,一瞬寒心后自会收拾细软离开。
可城外大军又岂会给他们机会。
今日又有几名胆大者一去不回了。
宫门终是大开,公主手捧竹简,朗声诵与众人听训。
“此书,名为《南喾国史》。”
她说,文萃犹存,民族不亡。
她再不能视物了,那双白嫩的手也再握不了针。
她取了国库的钥匙,颁发了南喾皇族的最后一道旨意。
大赦,开放国库。
“凡我南喾子民皆可自取。”
大陈皇帝又来了,
遵公主口谕,百姓再不可登城门。
她又换上了那套公主服制,依旧从容地向前走去,她以最傲然的姿态,淹没于乌泱泱的铁骑军中。
隆隆马蹄,葬送了一个王朝最后的体面。
皇帝只得了一座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