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何为人间?”
是不可预及的变数打击,是脱离轨道的波折误解,是人无完人的真实写照。
她拖着疲惫的身躯,行走在这一方天地。
她是被遗弃的魔界公主,是提心吊胆的冒牌神族,是……
六界之主的徒弟——皇甫佩华。
“师父……”
她溺于幽潭之中,四肢冰凉僵硬,眼前唯有浓墨一片。
有温热的灵力将她托起,试图给予她三分暖意。
“不过半百之命劫,怎的颓丧成这幅样子。”
来人嗓音温雅,素手揽过她的腰肢与右肩,将人拢在怀中。
“师父在。”
如同受了欺负的孩童寻到了避风港湾,她蜷缩着身子,躲在来人庇佑下。
她轻声道:“疼。”
王清时倏而一笑,拊背道:“华儿很厉害了,不想看的话,师父转述于你听,可好?”
她听得蚊蝇般微弱的一声应答,也知是自己操之过急。
此番行径,快即是揠苗助长,慢便是河清难俟。
阳和启蛰,免不得牺牲。
“关仲王世子自其生母病逝后,性子愈发孤僻,世人皆论其不喜与人攀谈,尤爱一只恶犬。那恶犬是世子出游时被同行人欺凌时,替他反咬回去的唯一‘出头鸟’。自此之后,小世子有了第一位挚友。
“大抵是别人见不得他好,小世子的父亲纳了一位新姨娘。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姨娘为了凸显自己在王府中的地位,假意被恶犬惊吓落水。
“父亲勒令要将恶犬绞杀,世子求情不成,是乳母偷天换日将恶犬放生。再后来,姨娘有孕,父亲愈发器重其兄长,谁知这门下政客虚与委蛇,竟暗递了假证诬陷关仲王叛国。
“忠臣之死泣血天地,关仲王府无人生还。可行刑场上,一老犬狂吠不止,更是咬伤了行刑的刽子手。”
“老犬,也跟着他们走了吗?”
王清时轻“嗯”一声,又道:“老犬被卸作数块,被人分食了。”
佩华不再言语了。
“太傅之女,乃勋贵之后,可这样一位不过垂髫的闺秀,也在与人同游被贼人掳去后,传出了不雅丑闻。世人说她三日未归,脏了身子,他们不过嘴皮子上下一碰的事,却要她付出代价。”王清时冷下眸子,“何其荒谬。”
佩华垂眼,不置一词。
“有人称她为山林长成的野姑娘。她不识文字语言,更不通人间用心。她只是救了濒死的一位农户。彼时连年大旱,颗粒无收,那农户生了异样心思,宰杀了一头小鹿,饮血啖肉。可他并不志满于此,他下了山,聚了好些人,他们疯狂执着于吃食,便顾不得所谓恩情。易子而食也能作为生存手段,何况,这只需要毁坏一个野姑娘的家。”
但他们全都忘了,野姑娘不过是一个被弃养的可怜女婴。
“商贾之女向来无有名利,是贱籍,其声望,还不如一位娼女。可这样的姑娘,偏生有一副从政的志向。她暗中扶持一位玉面书生,书生许诺考中后必要上疏提高商贾的地位。可大考之后,她等来的只有探花郎轻飘飘的一句‘违背祖制,挑衅皇权’。”
郁郁不得志,哀哀非所思。
空有革新之志,身份之限便是一条鸿沟,抱璞泣血,也难抵所谓皇权。
“她是农家的幺女,在她前头,被溺死过五位姑娘。她只是一个意外来的孽种,被当做照顾兄长起居的幼乳娘。只是长者的一分善心叫她起死回生转危为安。她向来察言观色,只这一方小宅院里,也养成了她谨小慎微的性子。她生性凉薄,对于父母兄长的打骂更是从不叫唤。她只受着,身子一天天亏损下去。稍大些,她撑着皮包骨头搬的身躯就要扛起米袋,走过山路,又要细细称过斤数,但凡少了些,就是一顿毒打。
“人,不是生来就为了吃苦。他们只说姑娘家要多吃些苦,往后到了夫家也不至于遭人嫌弃。可他们都忘了,在成为人妇前,她们也得先是一个人。女子,非是生来就为了劳碌磋磨。
“她实在撑不下去了,她时常昏厥,身上的衣物更是单薄得不像话。他们只说多做些活身子就活络,就暖和。
“她预感自己活不过那年冬天,在夜里,她用割草的镰刀,砍断了所谓香火。
“她姓刘,叫贱女。”
掌心一热,佩华不动声色地望去。
是一滴泪。
尊如六界之主,也还会流泪吗?
“师父。”她抬手,为王清时拭去泪痕,“佩华已历轮回,天道有所小成,只是因一己之私又劳烦师父与阿凝耗损心力,实在不该。”
“傻华儿。”王清时素手拂过她的鬓边细发,“为苍生祭,正是天道。世间苦难不知凡几,但你以己身封邪道,降福泽。为师并不认为,此行有差。”
佩华方才展颜,糯声道:“师父不怨,佩华心下可安,只是这具肉身……”
她颇为无奈地瞧了瞧这身小姑娘装扮,一时竟怀念起先前那副两百余岁的仙身了。
王清时忍俊不禁,只一摆袖,她便化作原本模样。
“华儿既重燃生念,为师自然要将肉身物归原主。”她眨眨眼,又道,“此外,还有一物。”
思绪回到如今。
徐亥瞧着眼前这位彬彬有礼的师侄,不自然弯了眸子。
在场之人皆有些愣神,一时不知是喜佩华重生,还是惊徐亥的身份。
已知佩华师父为六界之主,那他……
当真是汗流浃背了。
她抬手,将碧血铭收回乾坤袖中。
寒易凝顺势上前,疾步五六就抱住了日思夜想的阿姊。
“你回来了……”
她的声音暗含了许多不可言喻的思念。
佩华一顿,既而攀上她的肩,轻声安抚道:“回来了。”
墨怜瓷当即不满,大喊说自己也要抱一抱师父。
对此,徐亥表示,你方才可是险些欺师灭祖要杀了小师爷。
金岚晨又摆手,以一种看戏的姿态呛了句:“圣祖不妨先给本君一个解释。”
王奕清紧随其后,扛着剑就要理论一番。
王剑旭倒是十分自然地一手一个拉着劝架。
唯有楚北冥,他哑着嗓子,极力克制着心下翻涌的情绪,只问了句:“一直是你,对不对?”
佩华身形一滞,抬眸朝他望去。
四目相对间,无言胜万语。
“徒儿还有一问。”她抿唇,似是不知从何启齿,“那邱絮柔……”
“她,是一位死婴。”王清时低声答道,“邱夫人生产前日被人设计滑胎,只是我略施小计把这片记忆篡改了。”
“那人,可是邱絮呈?”
她只轻笑一声,不作答。
佩华心下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