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往形不归

    梦到此处,梁玉儿一下就醒了。

    忽然,她觉得有些冷。原来,她竟在睡梦里惊出了一身汗,此时寝衣已经湿透了。

    梁玉儿心想:“这梦是什么意思。明明当年我很快就找到哥哥了啊。”

    窗外天还没亮,雨还在下。梁玉儿忽然觉得雨声好吵,吵得她再也睡不着了。

    梁玉儿的心忽然突突地跳起来,右眼皮也跳个不停。她像是想到了什么,开始掰着手指算了起来。她算着算着,不禁皱起了眉。每月都会送来平安信的梁珩,居然已经一个多月没有来信了!一时间,一股不安从梁玉儿心头涌起,仿佛窗外的浓雾,逐渐弥散开来。

    去年闰八月,梁肃和梁璋奉命讨伐逆贼宋腊。这宋腊本是严州的一个农民,一时不忿,劫了官家的花石纲落草为寇。可谁曾想,这逆贼几个月间竟然发展了一支数十万人的队伍,叛乱祸及江南八州十六县!朝廷征讨的队伍派了一轮又一轮,可竟都如泥牛入海,一去不返。最后,连年近五旬、本已赋闲在家的梁肃也应诏上了战场。

    梁肃父子大军开拔后,梁夫人就带着梁玉儿搬到了寺庙里。梁夫人日夜礼佛抄经,焚香祷告,不求他们封侯拜相,只求他们能平安归来。

    然而,就像话本子里说的,命里有的劫数,怎么都躲不过。

    炎兴元年冬月初四,那是梁玉儿一辈子都忘不掉的一天。

    那一天,十一月的东京竟然下起了雨。大雾弥漫,梁府仿佛被一层薄纱轻轻盖住。庭院中的花木依旧静静地散发着香气,因为它们不知道,悲剧即将到来。

    晨光未明,梁府的大门突然被敲响。随后,一队禁军沉默地走进府内,领头的是一个身穿青袍、手持诏令的太监。梁府众人只见他面色严峻,眉宇间透着凝重。不久,他们听到,这人用极其平静的声音,念出了这世界上最可怕的话。

    “宁远将军梁肃、致果校尉梁璋,逗挠玩寇、贻误军机,致使平江府防御失守,军民死伤惨重。其罪当诛!依大陈律,将梁肃、梁璋斩于阵前,以正军纪!”

    太监的话如同惊雷炸响,击中了梁家上下每一个人。霎时间,梁府内,一片死寂。

    在场的有些禁军认识梁肃父子,此时他们的脸色也是微微一变。梁肃,那个戎马半生,刚猛善战的老将军?梁璋,那个被官家御赐“武举绝伦及第”的状元郎?如今,他们就这么死了?

    然而,宣判并未结束。太监的声音再度响起,冷冷地将梁家推向深渊。

    “梁家十岁以上男丁流徙三千里,女眷没入教坊司,以儆效尤!”

    霎时间,梁夫人的面色苍白如纸。梁玉儿只见她母亲的身子一阵晃动,然后直直的昏死了过去。

    那天的许多细节梁玉儿都忘了,她也不愿意想起来。她只记得母亲昏死过去,二哥被禁军当场带走,她一个人强撑着精神遣散了丫鬟仆婢。梁珩走之前特意恳求王太监,让他能和梁玉儿说上几句告别的话。他怕梁玉儿寻死,对她千叮咛、万嘱咐,一定、一定要活下去。

    “小妹,你务必得好好活下去。教坊司未必尽是邪恶之所,千万莫要糊涂地想不开。世事多变,只要活着,我们就还有再见的一天。”

    说着,梁珩从腰上解下来一只青玉麒麟坠。他把玉坠递到梁玉儿手里,红着眼眶,声音颤抖着说:“这是我十岁大病时,祖母找人求得的护身玉坠。据说能消灾避厄,保人平安长寿。如今,我愿把这坠子留给你!我是个男子,又有功名,虽说山长水远,但你的境况恐怕更为艰难。小妹,答应我,你一定要平安活着!”他的声音哽咽,却依然努力保持着稳定,生怕一哭就无法止住。

    梁玉儿泪水滚落,她点了点头,手紧紧地握着梁珩。她的目光停留在梁珩的脸上,一片悲伤中透着无奈。直到禁军上前将梁珩拽走,她才一点一点地把手松开。

    梁玉儿心想:“经此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半个月后,梁玉儿带着热孝坐上了去润州教坊司的马车。

    短短半个月,曾经花团锦簇的梁家,大厦倾覆。

    梁夫人自抄家之日起,便心如断线,一病不起。梁玉儿请了好几个大夫,可每个人在看了梁夫人后都只是摇摇头,说她已药石无医。梁玉儿不相信,求着大夫给她母亲开方子。除了梁珩给她的那块玉,她把家里还剩的值钱物件都拿去卖了给母亲治病。可梁玉儿眼看着她母亲一碗碗的汤药灌下,也眼看着她母亲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最后,原本好好的一个人,竟然十天就没了。

    那半个月,梁玉儿把眼泪都哭干了。父亲、母亲、大哥、二哥、春桃……,所有人都不在了。偌大的梁家,死的死,散的散。她熬药时偶尔会凝望着梁家的院子出神:明明什么都没有变,但又一切都不一样了。

    唯一还算安慰的是,梁珩的朋友帮他们从中打点,让他们离开京城前互相知道了对方的去处,未来不至于失去了联络。毕竟,在这个世界上,他们兄妹是彼此唯一的亲人了。

    后来,梁玉儿就到了润州。

    最开始,万事艰难。但日子久了,倒真像梁衡说的,也不是过不下去。

    陈朝的官妓和私妓不同,他们多是罪臣女眷出身。这些曾经的官家小姐并不需要出卖身体,日常的工作主要是为州府大人、行营军官伴宴侍酒。

    可梁玉儿既不会唱歌,也不会弹琴。她勉强会吹笛子,但也只是和梁珩学过一些小曲儿,上不得台面。不过教坊使看她身体还算灵活,能舞剑走绳,便让梁玉儿去做了舞妓。

    因为梁玉儿有武艺傍身,所以特别擅长跳剑舞,颇有“一舞剑器动四方”的味道。每次润州大营有宴会,那些军官总会让她去献艺。他们听说梁玉儿的父兄也曾是武官,对她也多了几分怜惜和敬重,从来也不曾为难于她。

    在润州的日子渐长,梁玉儿甚至还交到了朋友。其中与她最要好的是张小小,润州教坊琵琶色的教头。

    梁玉儿认识张小小的时候,张小小已经三十多岁了。张小小和这里大部分女孩儿不同。她不是因为父兄获罪才做的官妓,而是十来岁被亲娘卖进来的。虽然张小小不像那些官家小姐一样精通琴棋书画,但她人长得美,又会说话,还在教坊里学了一手好琵琶,是润州现下最出名的官妓。梁玉儿本以为,这样的美人肯定是个不好相处的人。谁曾想,张小小竟然十分的好说话。两人也渐渐熟络起来,日常以姐妹相称。

    平日里,梁、张二人经常聚在一起。有时她们一起相约去市集采买、去酒肆吃茶,去城外泽心寺进香,或者就是在屋里分享着彼此的生活琐事。梁玉儿本来不擅长女红,被张小小知道了后,张小小有空就教她,手把手地传授着每一个绣花针脚。偶尔遇到难缠的人,张小小也总是替她解围。快一年相处下来,梁玉儿觉得张小小就像她的亲姐姐一样。

    梁珩最后被判流放春州。春州地处岭南,群山环抱,林深多瘴。梁珩在春州安顿好后,每月初会给梁玉儿写一封信,她再给梁珩回复一封。时间就在信件往复的过程里一天天过去了。梁玉儿虽然见不到梁珩,却能通过信件感知梁珩的一举一动。

    虽说春州环境凶险,但万幸陈朝敬重文人,梁珩以才情取人敬重。他在春州过的虽非尽善尽美,却也不失太平。上次梁珩来信说,他做了知州家里的教习。知州提起最近叛军败绩连连,平叛只是时间问题。梁珩还说,等叛乱结束了,上面估计也就把他们父亲的案子忘了。假以时日,他一定能寻到法子搭救梁玉儿。他们兄妹团聚,指日可待。

    前几日,张小小在饭桌上还忽然问起梁珩:“玉儿妹妹,你可认识梁珩梁仲明?”

    梁玉儿答道:“认识,他是我的二哥。”然而,她的脸上却有一丝疑惑。她很少和别人提起从前的事,哪怕是张小小,也只是说过自己在春州还有一个哥哥。

    张小小闻言,笑了笑,开口说道,“我就猜到朱通判说的那个梁公子和你有些关系。你们都姓梁,名字一个是玉,一个是珩,还都是东京人。可我也没想到你们居然是亲兄妹。”

    原来张小小前日去给行经此地的朱通判伴酒,席间听到他们说了件轶事。

    上个月长和国使来陈朝拜见天子,行至春州,听说梁珩素有才名,便托春州知府设宴,以求结识。长和国使向往陈朝文化,席间与梁珩相谈甚欢。梁珩更是仅凭着长和使臣的描述,在酒席上写下了一篇《长和王京赋》,一时间名震异邦。

    梁玉儿听到这话,原本微蹙的眉头立马舒展开来。她的嘴角也不由自主地向上勾起,露出一抹微笑。她心想:“怪不得哥哥说假以时日定能救我出去。或许,我们再相见的日子就在眼前了!”

    张小小看着梁玉儿一个人傻笑,也忍不住笑出了声。起初,她只是怜惜梁玉儿身世可怜,但日久天长,她逐渐发现这个小姑娘的可爱之处。

    张小小笑着说道:“你真的是有一个好哥哥。我原以为那些你细细收藏的信是情郎寄来的,现在想想,那应该是你哥哥的家书吧。现在这个世道,这样有情有义的人可真难得!”

    梁玉儿听张小小这样一说,心中一暖。她不知该回些什么,只好继续微笑。的确,世事无常,但她庆幸她还有这份互相守望的手足之情。

    “咚——咚!咚!咚!咚!”

    窗外传来一慢四快更鼓声,将梁玉儿从她的遐想中拉回现实。

    想到张小小说梁珩近来过得不错,梁玉儿本来突突跳的心,又平静了下来。

    天色将晓,鼓声在寂静的润州城中回荡。

    梁玉儿心想:“是啊,我还有个好哥哥。二哥吉人天相,必能逢凶化吉,平安无恙。应该只是我多虑了。眼下叛乱未平,时局动荡,车马书信慢,也是常有的。”

    “早睡早起,保重身体!”更夫的声音在远处传来。五更天了,按理说该起床了。

    然而,梁玉儿却突然感到一阵困意。她决定再打个盹儿,于是梁玉儿轻轻地合上眼睛,将头埋进枕头里。

    她心想:“这回肯定能做个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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