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梦了无痕

    炎兴三年,十月十四,润州教坊司。

    润州下了一天一夜的雨,雨声吵得人难以入眠,可梁玉儿却难得做了个梦。

    梦里,她回到了小时候。那时,她才十五六岁,还是东京城梁将军府中的三小姐。

    梁府那时候的喜事是一件接着一件。称得上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

    虽说梁肃只是一个五品宁远将军,在高门林立的东京不过是芝麻绿豆大的小官。可是人人都说梁家祖德深厚,生了一双顶尖儿的好儿郎。

    大公子梁璋是建中五年官家钦点的武状元。二十岁就封了正七品致果校尉,还得了官家御笔亲书的“武举绝伦及第”,是多少人一辈子都修不来的福气!

    二公子梁珩更是自少时起就有才名。据说他九岁就能做诗,十三岁便写出了苏大学士都赞不绝口的《京都赋》。去年秋试,梁珩不出意外的中了解元,一时间风头无两,号称“江北独秀”。京中士子都说,今年春闱,梁珩必夺头筹。

    梁肃是普通农户出身,十七岁因为家贫投了军,一路靠着“刚猛善战”升到了宁远将军。他善使重剑,是个像黑熊一样的莽汉。可梁家的儿子都会长,像他们的母亲梁夫人。

    梁夫人是个水一样的江南美人,把两个儿子都生得身材欣长,风姿秀逸。要不是梁璋幼时已经定了亲,梁珩曾在太学放言要“先金榜题名、再洞房花烛”,此时梁家的门槛,怕是都要被媒人踩破了。

    除了两个木秀于林的公子,梁府还有个三小姐,小字玉儿。

    梁玉儿是梁肃年过三十才生的女儿,从小被父母兄长捧在手心儿里长大。

    这梁三小姐倒没听说有什么特别出众的地方。不过,梁肃曾在酒桌上说过一件关于她的轶事。

    据说,梁三小姐抓周的时候,放着针线、笔墨不拿,一手抓起干戈,一手拿起俎豆。再抓一次,她又一下拿起了官印。传说中,这是万中无一的“出将入相”之兆。虽然梁肃明白,对女儿家来说,这些都算不得数,但他还是满心欢喜,自此将梁玉儿视作“福星”,把她带在身边抚养长大。也是因为这个缘故,比起刺绣女红,梁玉儿更擅长刀剑弓马,尤其是射箭。

    或许是女儿肖父,梁玉儿比普通女子高大不少,身量和寻常男子相当。而且,梁玉儿天生双臂有神力。她十四岁和梁璋在校场玩儿时,便轻松拉开了两石强弓。若她是男子,估计早就因此名动天下了。毕竟,哪怕是在天子禁卫里,能拉开两石强弓的猛人也屈指可数。

    可梁玉儿却把这件事变成了她和大哥梁璋之间的秘密。

    梁璋一直记得,那天在行营校场,小妹轻松拉开了选取禁卫用的两石弓。可她却一点不高兴,还死死地拽着他,不让他去告诉父亲。为了让他瞒下这件事,梁玉儿甚至跳起来去捂他的嘴。

    “好大哥,求你千万别声张。否则以爹爹那张嘴,他定是要昭告天下的!”梁玉儿一跳一跳地说。“他是我爹,自然觉得我样样都好。可是我朝女子以柔弱为美,全天下除了你们,哪又有其他男人会觉得力气大的女孩儿可爱呢?我马上也是个大姑娘了。难道以后人家给我说亲时,要说梁三娘力气天下一绝,能拉强弓、扛大鼎、还能徒手碎石不成!人家找的是娘子,又不是护院。”

    梁玉儿悻悻地说:“真是气人!为什么你和二哥像娘,是翩翩公子。可我却偏偏随了爹爹,一身蛮力!”

    梁璋看着梁玉儿一蹦一跳,小脸涨得通红,只觉得十分可爱。

    其实,梁玉儿长得也算好看。她有着和她母亲一样白皙的皮肤和精致的嘴巴。只看下半张脸,梁玉儿就是个标准的江南美人。不过,她的眉眼更像梁肃,尤其是那双浓密的柳眉和微微上挑的眼睛,长得十分英气。也是因为这双眉眼,她做男装打扮时一点都不突兀,只会让人觉得她真的是一个俊朗少年。

    梁玉儿就这样打打闹闹的在军营里生活了十来年。直到建中五年的秋天,梁肃领了闲职,她才随着父母一起搬回东京。

    虽说梁家是东京本地人,可是梁玉儿从记事起大部分时间都生活在军营里。军中朴素,回到东京的梁玉儿看什么都新鲜。

    东京是陈朝的都城,也是天下最繁华的城市。梁玉儿回东京的那一天,自马车入城起,她就忍不住地一直掀起帘子向外看。梁肃见她好奇,还特意让车夫从大相国寺前绕行。

    大相国寺门前有东京城最大的市场。梁玉儿只见一座座摊位排列在街道两旁,上面还有各色遮阳彩帆。摊子上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商品,商贩们热情地招呼着路人,空气里飘着食物和酒的香气。梁玉儿觉得这一切都十分新鲜有趣。

    回到东京,梁玉儿还见到了久未谋面的二哥梁珩。梁珩比她大三岁。上次分别时,梁珩看起来还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小孩子。可这次再见,他已经是一个英俊的成年男人了。

    “小妹长大了,是个大姑娘了。”梁珩笑着对梁玉儿说。

    梁珩笑起来很好看,声音也好听。虽然梁玉儿和大哥梁璋一起在军中长大,但她一直更喜欢温柔风雅的二哥梁珩。

    梁珩和军营里的人都不一样。他讲话总是很温柔,也不会像大哥那样打趣她,说她是“张翼德还生”。梁珩永远都只是带给她好吃的、好玩的,给她讲有趣的故事,教她吹笛子。

    不止梁珩,在梁玉儿心里,梁珩的朋友也都是神仙一样的人。从前梁玉儿陪父亲回京述职时,就时不时能遇见梁珩带着他太学的同窗来家中做客。那时候,她还小,不用避讳外男,梁珩就带着她一起玩。虽然梁玉儿听不懂他们谈的大道理,但她光是看着一群神仙一样的人就很开心。

    等到她长大了,梁珩也懂事的不再把客人随便往内宅带。就算他要和人去院子里赏花,或是湖心亭饮酒,也会提前让丫鬟知会梁玉儿,避免冲撞了她。但梁玉儿总会故意磨蹭一会儿,只为了能远远地看一眼那群风流少年。

    梁肃总说,梁玉儿是天生的将军夫人命,他未来一定要给她仔细踅摸一个横刀立马的大丈夫。可梁玉儿不想找一个只知道打打杀杀的莽汉。她想着,说不准她也能像李员外的女儿那样,在后花园邂逅兄长的朋友,觅得翩翩公子做如意郎君。

    建中六年,正月十四。梁珩对梁玉儿说:“父亲说你喜欢繁华,让我多带你出去见识见识。不如,明日你同我一起去赏灯。今年官家把上元灯会延长到了五夜,还特意请了泉州的老师傅来扎彩灯。我听太学的夫子们说,今年宫里还准备了五丈高的琉璃灯山,据说是前所未有的精致。”

    梁玉儿闻言,兴奋地点了点头,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双眼一下就亮了起来。她答应道:“好呀好呀!”声音中带着藏不住的喜悦。

    那年的上元节,陈朝皇帝用一盏盏宫灯展现大陈举世无双的富庶。后来,诗人描写那一夜:“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那一天东京的华丽美景前所未有,那一天东京的人也格外的多。梁玉儿原本紧紧地跟着梁珩,后面还有两个家丁随行。可是那天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尤其是随着琉璃灯山点亮,一时间,乐声四起、烟花四溅,人潮涌动。

    因此,梁玉儿还是和家人走散了。

    她到处找,却怎么也找不到二哥梁珩,开始有些慌了。虽然先前他们已经约定好了,如果不慎走散,就去琉璃宫灯下再见,但她还是害怕。毕竟,对她而言,东京城还是很陌生。

    梁玉儿一边四处张望,一边喃喃自语道:“琉璃灯,对,琉璃灯!可是琉璃灯在哪儿来着……”

    直到她看到前面有一个人,才安心了一些。

    那个瘦高的男人站在一排走马灯下,背对着她,也穿着淡青色的锦袍,袍子上也有暗纹刺绣的云纹牡丹。虽然她只见到一个背影,但她确定这就是梁珩。因为这锦袍是母亲特意定制的,每次都要等两个月,一匹布还要三千钱,不是寻常能买到的衣裳。

    梁玉儿挤了过去,从后面一把牵住那人的手说:“哥哥,我可算是找到你了!”

    那人闻言转过头,可他却不是梁珩。

    他大概二十来岁的样子,一张脸生得极其白净好看,比许多女子还要清秀。他的眉形秀气,色如墨染。眉毛下面,有一双极其好看的桃花眼,眼珠里映射出周遭灯火流转。他的鼻背挺拔,鼻头精致,嘴唇也自带淡淡的绯色,仿佛抹了胭脂一样。

    梁玉儿看到这张脸,先是一惊,可再看一眼,就立马羞红了脸。

    “世上居然有如此好看的男子……”梁玉儿在心中自语道。她有些愣住了,甚至忘了把手放开。

    这个男人满脸疑惑地看着她,眉毛微微挑起。

    梁玉儿回过神,急急忙忙地撒开手。她又仔细看了看他的外袍,虽然样式和梁珩的一模一样,但却旧了许多,已经洗的有点泛白了。梁玉儿后退一步,福了福身说:“请公子见谅,妾和家人走散了。只因公子的外袍和妾哥哥的一样,才误把公子认成了他。”

    对面的美少年闻言,又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随后,他轻声开口问道:“敢问小娘子可是梁肃将军家的女公子?在下裴奉世,是梁二公子在太学的同窗。”

    梁玉儿闻言大喜。这美少年可真是“天降神兵”!

    梁玉儿点了点头,她想了一下,继续开口说道:“见过裴公子。妾……妾有个不情之请,能否请裴公子将妾送到琉璃宫灯处。妾和二哥曾约定,如果彼此走散了,就去琉璃宫灯下相见。可是,妾却忘了要怎么走过去了……”

    梁玉儿说着轻轻低下了头,声音也渐渐小了下去。她觉得在家门前迷路实在是有些丢人,也可能是因为裴奉世长得实在太漂亮了。他本来就生得好看,又一直看着她,梁玉儿有些不敢再看他。

    听梁玉儿这么说,裴奉世点点头,表示答应了。

    夜幕下,人群熙攘,灯火闪烁。

    裴奉世淡淡说道:“还请梁娘子跟紧了。”说着,他便领着梁玉儿向琉璃宫灯处走去。

    梁玉儿跟着他走了好久。明明来时只需一盏茶的路,这次却是漫漫无尽。一股不安的情绪逐渐涌上她的心头。

    往常,梁玉儿最爱热闹。可这一路灯山上彩,金碧相射,她却没心思看。她平日里总会偷偷地多看几眼梁珩那一群风流少年,而此时她身旁就有一个极美的人,但不知为什么,梁玉儿却再没有生出半点小女儿心思。

    她开始专心地赶路,只想赶紧找到她的哥哥,和他一起回家。

    家里,母亲应该让春桃煮好了宵夜,也烧好了洗漱用的热水。父亲大概已经睡下了。梁璋明日也要从行营回来了。他在信里说,这次他带了礼物,却又偏偏不说是什么,让人恨不得第一时间冲到他面前问个清楚。

    突然间,一阵悠扬的鼓声响起。远处的宣德楼上,一轮红灯,徐徐降落。

    这是子夜来临的标志,灯会即将散场,官家要回宫去了。

    刹那间,东京城里万灯俱灭,漆黑一片。

    随着褪去的灯火,梁玉儿身旁的美少年也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可她还没找到梁珩呢。

    寂静的夜色里,梁玉儿孤身一人,显得茫然无措,不知何去何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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