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日

    世上皆道若想独步江湖,须得当世两种奇功之一。

    一为临渊阁之刹那刀法,朝生暮死,恍如刹那,刀起影落,黄泉路遥。

    另一为羡鱼宫之牵机剑法,牵机而动,千机而动,出一得全,生死由天。

    *

    我曾经是羡鱼宫少宫主,宫内上下,皆老弱妇孺。我爹早死,我娘乃弱质女流,不会武功。因祖上有些基业,在陵州一处世外桃源,过着隐居生活,偶尔接济周边穷苦乡民。

    直到出事那天,我都不知道,羡鱼宫的牵机剑法是那样稀世的珍宝。

    十五岁之前,我一直不明白祖上给家里一亩三分地——一殿一庙一宅取名羡鱼宫的理由。

    那时我以为祖上有卜算之力,知道后人不愿进取,多数时间想当条咸鱼,所以才取得“羡鱼”二字。

    想通之后,偷懒便也更加心安理得。

    后来我才知道,临渊羡鱼,刹那牵机。

    若是那年不出事,等到临渊阁主带着他英俊潇洒、人如璞玉的少阁主来羡鱼宫走亲访友,我与我日后的便宜师父,兴许是要定下亲的。

    我俩本该是门当户对的一对。

    出事那年我十五岁,娘亲在外游医,带回了个重伤的江湖人士。

    彼时我年幼,后来又生了场大病,记忆有些模糊。但直到我死于二十八岁的冬夜,整整十三年,我无时无刻不在后悔,为何当年收到蜀地江门的求援信时,没有立刻给母亲看,甚至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

    江门的灭门,其实是一切开端的导火索。

    那意味着江湖对于牵机剑法丧心病狂的掠夺计划,正式开始。

    这名被带回来救治的江湖人士,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

    他费尽心思找到羡鱼宫的隐居之地,杀我亲族、灭我宗门、掠我家传秘宝。

    我娘救了他,但他的刀却伸向了一个连鸡都不会杀的可怜妇人。他还带着外面那些野心勃勃的掠夺者,一把火将生我养我的故土,烧的干干净净。

    我的命是宫里扫地的大爷救的。

    羡鱼宫上下二百零二口,加上我两位怀孕的姐姐,总共赔进去二百零三条命。

    此仇不报,枉为人伦。

    所以我不后悔自己做过的那些恶事。

    我一心报仇,十三年的时间足够将当年的事调查的清清楚楚。任何一个,哪怕仅仅是当年给歹人指路的村夫,都先后一一死于我的牵机剑法之下。

    为了报仇,我想尽办法,拜入临渊阁当时的少阁主,现在的阁主卫清商门下,成为了他的外宗弟子。

    老阁主去世那年,我因吃苦耐劳、踏实肯干,正式被提拔成为他的关门弟子。

    他很信任我,信任到有时候我会觉得,他认出了我的身份。

    天下一绝的刹那刀法,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东西。

    可是卫清商——从头到尾都在被我利用的便宜师父,他竟然将这么重要的秘籍,毫无保留的教给了一个与他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弟子。

    十八岁那年,我一边练武,一边查案,终于确认了第一个仇人的身份。利用一次单独出门历练的机会,我杀了人,报了仇,重新回到临渊阁,好像一切江湖纷争都与我无关。

    此后两年,我多次故技重施。

    二十岁时,事情终于暴露了,仇家寻上临渊阁找我。

    阁中上下,除了我师父,都不相信我。但因为卫清商信我,所以他们也只能跟着信我。

    我一直不明白,当时那种情况,连我自己都不信自己那番胡扯,我的师父又信我些什么呢?

    二十岁的我不懂,二十八岁的我却是懂的。

    那大约是死前最后那几个月的事。

    我看到师父留下来的一封信,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放在我的玲珑匣里的。他大概有些误会,我虽然视玲珑匣如珍宝,却不敢轻易碰它,故而有许些年没有打开看过。

    也是那时我才知道,他曾经写了一封非常重要的信给我。

    我师父文笔极佳,字也写得很好。他身上总带着一股淡淡的兰草香,信纸经由他手,封存数年,纸上仍沾着那抹暗香,连同信上的文字,一并荡进我的心海,激起一圈涟漪。

    他将我与洛神相比,说我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是他见过这世上最美的女子。

    他还说教我武功,初心是不愿看我被别人欺负,若能没事帮他烹个茶,抄个书,再顺便关个门就更好了。只是没想到我这么好学用功,刹那刀法有朝一日在我手上,练得竟然不比他这个师父差。

    他又说刚收我之时便知道我有心事,那时候他以为不过是些女儿家的心思,不算大事,不用强求。若提前知道一切会走到那样不可挽回的地步,也许少年时就该早做准备。

    我当他是准备将我逐出师门。

    结果看到最后一页,他在信纸上写着——该早些告诉你,为师心悦你,敢与天下为敌,换你一世相守。

    当时看到最后这句,我怔愣了许久。

    想起叛出临渊阁的那个夜晚,师父来送了我最后一程。

    我不知道他从哪儿收到的消息,起初我以为他是来抓我回去的,我不想见他,更怕回到临渊阁的地牢。

    那个时候,我心里只有事情暴露之后的恐慌,以及复仇之业未成的焦虑。

    然而师父只是一言不发地站在我面前,比往常都要平静地看着我。在我以为他要拔刀的时候,他朝我叹了口气。

    “走吧,阿绾,别再回来。”

    “为师……护不住你了。”

    我以为他一直以我为耻,没想到他竟然对我有这种心思……被仇恨占据的满满当当的心,第一次动摇了,我怅然地摩挲着信纸的边缘。

    可惜了。

    师父去年与飞霜门门主的女儿喜结连理,江湖传言他们举案齐眉,如胶似漆。

    他即便曾经喜欢过我,现在也应当……不喜欢了吧。

    *

    我二十八岁那年,入住雪月天宫,成为了魔教公认的第一人。

    因我满手鲜血,满身业障,杀人如麻,罪恶滔天,取代前任天宫宫主成为新一代魔头,似乎没有任何人感到意外。

    之后满满当当当了半年宫主,期间正派联盟企图攻上天宫三次,声势一次比一次浩大,但都无疾而终。

    我早年练就的一身百毒不侵的功夫,身上又有金丝软甲护体,同时精通刹那刀法与牵机剑法,武功强到令人发指。哪怕是早些年被众人追捧的卫清商如今站在我面前,都在我手下过不到百招,更何况剩下的那些废物。

    哪怕雪月天宫只有我一人,都不可能让他们攻破这里。

    等到他们准备第四次攻上来的时候,我在天宫脚下布上了有名的千机连环阵。这阵倒也没有多厉害,但没有图纸,想要强行攻破,也是需要不少时间。

    时值腊月,年关将近,我打算闭门过个好年。

    如果没有那个多事的倒茶丫头的话。

    *

    我与江小七合力,将各门派的先锋军对付的差不多,他们先是被下了毒,又被我封住几处大穴。在这群人怒不可遏的目光中,我从容自如的重新回到天宫穹顶之上。

    而后各门派大部队接踵而至。

    江小七告诉我拖不了太久。

    “能过子时吗?”我问她。

    小姑娘为难的点点头,疑惑道:“过了子时,你有什么安排?”

    我抬头仰望皓月,淡淡笑道:“本座生于新年的第一天,过了子时,便到了生辰。生辰吃饺子,是我与我师父……我与他的约定。”

    江小七看向我,一副“你有病吧”的表情,扯了扯嘴角。

    我知道她不信。

    可是我这辈子……被人杀亲灭族,半生只为报仇,为此我不惜利用那些对我好的人。

    在外人看来,我欺师灭祖,大逆不道。纵然今日武功独步江湖,无人能敌,却也成为人人喊打的女魔头,众叛亲离,不得好死。

    如今我大仇得报,反倒有些怀念那些回不去的日子。

    所以哪怕江小七不信,我却也并不是在开玩笑,我真的煮了饺子。

    江小七的毒粉所剩不多,冲我撇了撇嘴:“我准备撤了,你也赶紧撤吧,再不走就真的晚了。虽然我赚不到这万两黄金,但若让别人赚到,我会心痛的。”

    “你走吧,”我摆摆手,指了条路给她,“从那儿走,那儿有条小路,不会被人发现。等和下面的人群会和,他们也不会知道是你今日帮了忙。”

    江小七走之前回头问我:“你呢?”

    我笑嘻嘻道:“你没听江湖上传言本座武功有多么厉害?下面那些杂鱼,本座还不放在眼里,这又不是他们第一次攻上来,陪他们玩玩罢了。”

    她又问:“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我摇摇头:“不见为好。”

    “虞……虞绾姐姐。”

    江小七突然喊出我的本名,小心翼翼道:“十多年前,南姨从江门远嫁陵州,所以按辈分来说,我应当喊你一声姐姐,虽然我以前没叫过,也没有以后了,但……虞绾姐姐,生辰快乐。”

    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身影,我隐隐觉得眼眶发涩,然而早就无泪的眼睛,也只是发涩而已。

    收回目光,我决定速战速决。

    *

    八大门派的人来的差不多,我从穹顶上下来,欲与他们商量少来几次之事,只是尚未开口,从人群中走出一位十七八岁的少年。

    他喊我师姐,问我认不认得他。

    嗯,认得。

    杜安,湖州天雍剑杜家的三子。

    他全家跟我都有仇,他灭我满门,我灭他满门,很公平。但就像他们当年漏了我,我在灭门的时候,也没找到杜安,所以让他侥幸逃过一命。

    后来我师父不知道出于什么意图,竟然将杜安收归门下,那是他时隔四年第一次再收徒。就在我满世界找杜安的时候,我不知道他就在我眼皮子底下,还成了我的小师弟。

    现在想想,兴许师父那时就明白我在做什么。

    他给杜安改名姜安,又说他是无父无母的孤儿。我判出师门之前才知道杜安的真实身份,若我那夜不走,大概也要死在他手上的。

    不过那时我会死在他手上,不代表现在也会。他应当是知道凭借自己杀不了我,也报不了仇。

    莫说是他,整个江湖,我都不放在眼里。

    话虽如此。

    可我最后还是死了。

    *

    十五岁前,我和娘亲在羡鱼宫过着与世无争的咸鱼日子。

    十五岁,我飘零失所,孤身一人,无依无靠。

    其实我知道的,若当年师父没有将我带回外宗,之后不收我为关门弟子,或者不传我刹那刀法,纵我有一腔复仇之心,也没法手刃仇人。

    二十岁,我叛出临渊阁,再次孤身一人,蹒跚前进。

    二十岁之后,我武功大成,独步江湖,大仇终于得报,亦成为正道之人口中人人得而诛之的大魔头。

    二十九岁生辰前夕。

    我师弟……不,如今师父都不是师父,师弟又哪里是师弟……临渊阁大弟子杜安,带着卫清商从不离手的刀,随着那群正派人士的脚步,攻上了雪月天宫。

    陌生的人,举着熟悉的刀:“今日我来,替师父清理门户!”

    目光一暗,只因人群中没有见到熟悉的身影。

    我疑惑道:“卫清商为何不亲自前来?就算他来了,都未必是本座的对手,更何况你一个武功稀松平常,没得他半分真传的小弟子,不是上赶着来送死么?若本座今日杀了你,世人是不是又该在那罪名簿上添一笔,说本座残害同门?”

    “呸,你早就不是临渊阁的弟子!”杜安咬着牙,红着眼睛瞪我,“而且我不后悔!休要多言,魔头纳命来!”

    他这副愤怒的样子,未曾让我有什么想法,而我没有表示,他也不敢轻易动手。

    两方僵持之际,我闻到一股热腾腾的香味儿。

    天宫的厨房就在我身后不远的地方,锅里的饺子煮的差不多,味道也伴随着风飘来。

    年少时,我师父只有我一个徒弟,我俩住在临渊阁的湖心岛。

    因我生辰在新年,所以每逢腊月的最后一天除夕,师父都会亲自下厨。

    彼时我年纪小,只会吃不会做,但我的嘴会。

    我娘常说,往常她在蜀地过年,外婆都会给她煮饺子,有甜的、咸的,花生糯米糖心的,荠菜雪菜猪肉的。小时候,一到除夕,我就喜欢搬一张板凳,坐在灶台边,用嘴指挥着师父包饺子馅儿。

    那日是我二十九岁生辰前夜,除夕大早上起来我就在想,半道那些人里,也不知会不会有他。

    当然我心里清楚,我师父对我失望透顶,他没有理由会来,而且就算来了,也不会是祝我生辰快乐、给我煮饺子的。

    所以我便自己煮了饺子。

    一大早起来包饺子,弄得满身面粉,换衣服时忘了穿上金丝软甲。不过放眼整个江湖,现在哪里还有我的对手,穿与不穿都无甚区别,所以并没有在意。

    但,没穿金丝软甲这件事,确实成了我的死亡伏笔。

    照理来说,杜安这半吊子功夫是杀不了我的,只不过那天,他冲上来的样子,突然让我想起了自己第一次杀人报仇时的样子。

    他用的还是我也学过的功夫,来自同一个人的传授。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冤冤相报何时了。

    当然,这不是我一个被灭了满门,背负血海深仇走了十三年的人该相信的话。

    我一直坚信,若换一个人站在我的位置,未必能有我这么坚强,也未必能有我做的这么好。

    每当有人用这句话来感化我,我都会轻飘飘的问上一句:“若我现在杀了你全家,你还会对自己这么说么?”

    所以我并不是被杜安的报仇之心触动了。

    而是因为杜安冲上来的瞬间,我仿佛回到了最孤立无援的十五岁。

    有一人迎着光走向我,妄图救我出泥沼。曾经我也有机会选择另一条完全不同的路,而这条路的尽头,是我想象不出的光明未来。

    但现在,若是杜安杀了我,就不会有冤冤相报一说了,因为没有人会为了我报仇。

    欠我的人,我杀干净了。

    这世上剩下的,只有来向我讨债的人。

    最后的最后,我终究成了被全天下遗弃的人。

    或许连杜安自己都没想到能杀了我,他震惊的松开握刀的手,难以置信的后退了一步。

    温热的血溅在池边刚刚绽放的雪莲花瓣上,滴入清澈的池水中央。我跪坐于雪地间,毫无痛感,一点点拔出师父的刀,然后颤抖着抱在怀里。

    “姜安……不,杜安,我且问你,”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抬起下巴望向面前的少年,“师父……师父他这几年过得还好么?”

    杜安愣住了。

    “自,自然是好的!师娘年末的时候还被诊出了喜脉,师父一直在陪她,所有人都很好!宁绾,只有你会下地狱!”

    我长叹一声。

    如此便好了。

    只可惜了我锅里的饺子,怕是此生都吃不到了……不过,好像也没那么可惜。

    原来不是我想吃饺子。

    是阿绾想师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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