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你哭什么,你打我那么多次那么狠,我就打你一次!而……而且这次还是你自己站那儿不动!这这这可不怪我!”
或许连他自己也没有发觉,他这经年累月钢铁一样坚硬的声线此时竟自里到外破碎开了。
他双腿发颤地走了过去,一时没控制住走得近了些,很快后退两步,大声道:“你要实在生气,我让你打回来行了吧?”
谁知这声一大,元宝哭泣的声音也大了起来。
她直接跪坐在冰冷的地上,弯曲了背脊也低下了头颅。
她再也坚持不住,就像是失去了此生最最最重要的东西,比她自己的命还要重要的东西。
而她对此无能为力,拼了命也还是无能为力。
是割了皮削了肉,拔了骨头抽了筋,是火场里的无处可去的蚂蚁,是自己还活着,最重要的人却再也不会出现在她眼前。
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一声一声揪疼着元真的心口。
他一时竟没喘上来气,抬手想捂捂胸口也没捂上便冲向了她,在她身后跪着,与她同姿势怀抱着她。
他紧闭着眼,什么也不说,像个雕塑一样,只是抱着她。
凄凄切切的哭声不知持续了多久,只是天亮时,一切又回到了原样。
如果不是身上还在痛,元真还以为这真的只是一场梦。
如果真是梦,那真是……吓人。
如果不是,她又在为谁哭泣?
元真不知,那一夜的元宝躲在角落里在圆月下在乱风中,做出了一个决定。
一个,残忍的决定。
第一件事,她召集了妖族中所有妖医或是对炼药一事有向往的妖,一遍一遍指导他们炼制聚妖丹。
直到聚妖丹的完美炼制对于妖医来说不是难如登天,直到聚妖丹对于妖族来说不再是稀世珍宝。
第二件事,她在妖族最古老的藏书阁中翻到了关于邪神的记载,只要寥寥几段文字——传闻邪神生,万物落,但千万年来邪神从未真正诞生,皆于人族时期死于自缢。
所以这天下各族就算知晓邪神出世,也从未将邪神放在眼里。
或许邪神在他们眼中不过是一个懦弱无能的人类,否则怎会不要强大的力量,反去自缢?
除却这一段话,便再无其余记载。而关乎邪神邪力一事,未有只字片语。
不识邪力,便没有正确的法子助此时的元真变得强大。
元宝并不气馁,因为助元真强大并不是她当前最主要的任务。
第三件事,她给守在紫竹林的红衣传音,欲拔苗助长。
而此时紫竹林中,元真彻底变成了一个垃圾模样,血红的双手脏兮兮的脸颊肌肤,爆炸的头发和烂兮兮的衣裳,甚至要狠艰难才能辨认出来,这是个人。
妖皇紫衣的形象倒比元真好太多,只是也是神思倦怠像是遭受了巨大打击一样。
身后那两根看起来一只手就可以掰断的细竹,依旧完好无损,一片竹叶也没有落下来。
他们垂着脑袋,眸光如石头下面藏着的蜈蚣,一旦有人揭开了石头,他便扭曲了身躯,受惊了灵魂。
突然,紫色香甜软糯的糕点以一种极为霸道的方式被塞入了元真的口中。
喉头一滑,他甚至没来得及嚼一嚼便咽了下去。
眼前,如宝玉雕琢的脸庞似经历风雨出现了裂痕,他的嘴边却仍扬着笑:“你别凶我啊,你真的饿了很久了,再不吃东西真的不行!这是药膳,是师父亲手为你做的。”
他想,自己这样说的话,元真应当不会拒绝。
真诚的双眼落在元真眼中,干涸的嘴唇动了动,他道:“亲手为我做?呵!她是专门给你做的吧。”
紫衣扬了扬手中玉盘里剩下的糕点,道:“师父是为我们准备的。你看,这么多,正好够我们两个人。”
元真却道:“你是妖,吃得比我多。”
紫衣道:“才不是,我们妖族幻化成人之后,就不用进食了。你还是快些吃完了吧,不然师父若知你因为怀疑她而不吃她亲手做的东西,定是会伤心的。”
“伤心……呵!”
元真自嘲一笑,眼神却乱七八糟不知在躲闪着什么。
可纵然如此,玉盘中那抹紫却也还是霸道地占据了他的双眼。
手突然不受控制地拿了糕点往嘴里塞,嘴巴它自己张开,喉咙它自己滑……
一个接着一个,风卷残云一般,看起来像是饿了七日七夜似的。
紫衣害怕地捂住了嘴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生怕打扰到元真吞噬。
却在这时,前方传来妖族凌乱的气息,似是有妖受了重伤。
紫衣下意识转过去看,一抹红瞬间在他脑中炸开。
红色的狐狸摇摇晃晃地跑来,只来得及喊一声:“跑、陛下……”
狐狸闭上了双眼,却不知是晕过去了还是……
“小红!”
紫衣张了嘴,但没喊出声。
耳边有惊涛骇浪的声音在雷鸣中爆炸:“喂!狐狸!发生了什么,那个疯女人呢!你说话呀狐狸!你好歹说几句话再晕啊!”
紫衣身子僵硬地转头,眼前身如乞丐双手红彤的元真情绪激动地拍着结界,结界上雷鸣电闪,元真身上也雷鸣电闪,鸡窝一般的头发也冒着烟。
“疯女人!”
元真又骂了一句,大事没有地转身抬手对着他那细竹便是一砍,瞬间,细竹断了又生起。
他便又是一砍,而这时,那细竹身后仿佛瞬息长出万条无影细竹,如千山万海一般给人无尽压迫感。
那一手,破开千山,隔开万海,将身后身旁所有污秽阻碍皆远远甩开。
细竹断开,元真身形一闪便来到了红衣身前。
而这一切对于紫衣来说,几乎是一晃神的事。
“狐狸!狐狸你醒醒,你起来说几句话啊!”
元真声音撕裂地喊着,双手抱着红衣的真身晃来晃去。
紫衣心头一跳,转身便是奋力一手刀。
不知是否上天眷顾他,他这一手刀轻而易举砍断了细竹。
来不及多想,一脚踢开了元真,伸出双手接住了昏迷的红衣。
“小红!小红!”
他小心翼翼地抱着红狐狸,正拿出颗疗伤丹药,侧膀便受了重重一脚。
红狐狸便再次落到了元真手头,他继续晃。
紫衣终于出声道:“你会把她晃晕的,我有药,吃了就好了!”
一记眼刀横跨千山而来。
“那你不早说!”
元真视线下移,看到了紫衣手中捏着的黑色丹药,大步一跨,伸出狐狸将狐狸的嘴对准了紫衣捏丹药的那只手。
他当即便瞪向紫衣:“这狐狸怎么还不醒!”
紫衣被他这仿佛寒刃一样的眼神吓了一跳,下意识退一步。
可他想到仍还昏迷的小红,便鼓足勇气从元真手中抢回了小红,道:“哪有什么药一吃就醒啊?那是神药!这世上没有的!我们妖族更没有!”
“那是你没用!”
元真沉声一句,也不打算再在这儿耗费时间,找准一个方向便奔跑而去。
紫衣叫住他:“你去哪里?”
元真道:“本座可不像你这孽徒,眼中只有红颜,没有恩师!”
紫衣:“!!师父!”
他拔腿便要凌空而起,怀中却突然一空。
红狐狸化为红光停于竹林中,红色眼眸坚定而严肃。
“我没事,师父也没事,师父要我带你们去找她。”
紫衣:“那太好了!”
元真:“凭什么相信你!”
藏书阁中,紫衣红衣站在前头,元真一个人挺拔地侧身站于书架之后,双手置于身后,眼神暗沉却又时而闪烁。
像是夜间油尽灯枯的烛火,分明已暗,却总有某一时刻又复燃。
不知为何,三人瞧着前方低着头的元宝,总觉得有哪里不一样了。
分明两日不见,却总觉得是分别了三四年那么久。
好多感觉,都与两日前大不相同。
紫衣问道:“师父,为何要让小红骗我们?”
元宝目不转睛地盯着手中的书籍,开口道:“怪为师?”
紫衣连忙摆手道:“不,不是!徒儿怎敢怪师父?”
元宝道:“不敢,不是不怪。”
“师父……”
红衣对紫衣道:“陛下,师父如此做定有她的道理,你看,你现在不是砍断了竹子,出来了吗?”
红衣神色有些忧虑,她知晓紫衣心里头的结,这个结他跨不过去,也就永远没有办法变得强大。
永远不可能成为真正的妖皇,不能真正地保护子民。
元宝道:“砍断竹子的滋味,如何?”
紫衣低了低头,道:“当时情况太紧急我、我没想那么多……”
元宝道:“所以,砍断竹子的那一刻,你没有恐惧。”
紫衣捏了捏拳头,点了点头。
只是眼皮子仍还垂着,一双紫色眼眸如被灰尘掩盖,始终没有一束光可冲破灰烬。
元宝放下了手中的书籍,看向了紫衣,道:“来日方长,总有一日你会发现,你此时的恐惧不过是过眼云烟。”
她走到紫衣身边,如五百年后他夹着自己的脸那样夹着他的脸。
五百年后他是强大的妖皇,庇佑一方子民 ,她打不过他。
而如此,他只是个没长大的小孩子,还是她的徒弟,自然由她为所欲为。
两只紫色眼眸懵懂地抬起,却意外地明亮。
元宝道:“作为妖皇,没有恐惧。你要变得强大,更不能有恐惧。你是妖皇,你要关注的应当是如何变得强大如何护佑你的子民,而非是你身旁身后所有奇奇怪怪的人或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