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润走出公司大门的时候已经临近黄昏,门口前的喷泉映着粼粼金光,热风拂过后背,他才觉出后背冷汗发凉。
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真的被选上了!
是被弱水,国内影响范围最大的漫画家选中当助手。
无论是从专业角度还是商业思维来看,他都不占优势,不是科班出身也没有太大的网络影响力。
但当椅子上的女孩问他“有没有做好长期为漫画工作的准备”时,他还是不可抑制的兴奋了,全身的血液沸了又息,世界在他眼里成了巨大的水壶,虽处在茫茫雾气,他终于摸到点实物——那是一份正式劳动合同。
泼天的喜悦冲刷了大脑,他看着自己的手在抖,颤颤巍巍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后面的记忆模糊了,他们问了什么,自己又答了什么都因为漂浮起来的思绪而成了蒙太奇片段。
男人一面向着公交车站走着,一面掏出手机。
“喂……是房东大哥吗?我决定不退房了,要续租……”
尾音打着转跟着车水马龙,消散在斜阳余晖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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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小蓝点默入人海消失不见,林绘才端着咖啡杯转身回到位置上。
一旁的陈逝还在不停地对比着别人和新招助手的作品,凭他的眼光来看,这作品算不上出彩,撑死落个中规中矩的评价。
陈逝点着那幅画,问道“有什么让你有记忆点的地方吗?”
“作品倒是没有。”
陈逝眼里划过一丝疑惑不解,他可还记得自己去上厕所的时候收到林绘的走后门消息。
本也没什么,作画助手本来就该看她的意思。
偏偏两个人搁一块,聊得热火朝天,从国漫到日漫,从圣斗士星矢扯到猎人……明明是个男的,整的跟手帕交一样。
怎么看怎么刺眼。
他多少有点知名漫画家的包袱,人前不好发作,人后开始挑起刺来。
林绘咕噜了一口咖啡,咂嘴道:“作品有待进步,但人还不错。”
陈逝还在翻阅的手一下子顿住了。
过了几息,陈逝续上动作,口吻淡淡道:“……是吗?”
林绘兀自乐道:“是啊,一看就知道是个努力的积极分子!眼里燃烧着的热情和我一模一样,提他一把也无妨。”
陈逝轻哼一声,把手里一沓纸重重摔到桌上,不小的动静让林绘视线转移。
他转头看着林绘呆愣的眼睛,四目相对,才启唇慢悠悠道:“我觉得我也挺努力的,你觉得呢?”
林绘看着陈逝稍显执拗的目光沉默不语,气氛一时之间变得暧昧,手里咖啡升起袅袅热气,升至两人视线交汇处被晦暗不明的情绪熄灭,一缕缕消散殆尽。
陈逝感觉要撑不住了,因为睁眼太久眼周都泛起几分酸涩,以至于眼前人都因着水光而模糊了。
“对作品的热爱?你在开什么玩笑?”
林绘出其不意的回了一句,陈逝停滞的思绪跟着话语流动起来。
她说他自己不够爱自己的作品?开什么玩笑!
陈逝下意识皱起眉,刚要驳斥,林绘已经抬起手,止住他的话头,表情纠结,看样子也意识到自己话语失当了。
陈逝四平八稳地靠回椅子,作出一副大度模样,等着道歉。
“倒也不是不爱作品,就觉得你写故事都有一种对人物是死是活懒得搭理的感觉。”
林绘思考好措辞,转头满目真挚地盯着陈逝。
这回轮到陈逝默不作声了,眼睫垂下,遮住了所有情绪。
他倒是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还会被人这么直白地点出弊病。
林绘像是看不懂他复杂脸色,自顾自分析道:“我说得没错吧,老是让人物背负各种冥冥之中的宿命,又很少让主角自己坦白所思所感。”
“我虽然漫画画的不怎么样,但还是很会看人的,我妈都说了,我能不在社会上被人吃掉靠的就是这双好眼力。”
当然是好眼力。
卡壳的言辞,笨拙的转移话题,陈逝暗自发笑,这不是什么大事,没必要惹得旁人绞尽脑汁的为自己营造浑不在意的氛围。
他瞟了一眼林绘,对方说错话正是悔之晚矣的时候,看他望过来,顿时心虚的四下打量桌椅。
“不愧是画漫画的啊。”
陈逝莫名其妙感慨了一句。
漫画嘛,比文字作品连载的要久,时间久了,难保作者心境从一始终,而作者的点滴变化几乎都不变分毫的再现在画面里,文章尚且可以靠着修辞技巧蒙骗大家伙儿,一幅画里却是很难做到的。
被人看穿,也不稀奇。
“你说的对,我确实不是很重视人物。”
林绘没想到他会这么直白地道出剖心之语,一时愣住了,不知道怎么接话。
陈逝没有聊下去的深意,抬眼锁住林绘诧异的视线。
“只是我从前发生了一些事,让我对提笔创作这个事一百八十度大转弯,那些事是个过不去的坎儿,所以不想提。”
没有顾左右而言其他,非常坦诚的说出自己的缺处弱点源于内心的痛苦。
四下静寂,林绘连呼吸声都放轻了。
她常常想,创作之所以痛苦是自己必须要面对人物的内心,因为他们是亲手创造出来的,一言一行反射也是自己的内心世界。
有的尚且自知,有的却不愿面对。
做人足够痛苦,还要承担自己捏出的人物的反噬谁受得了。
所以林绘觉得哪怕作者有时逃避也没关系,这是自救。
何况这样一个已经成名多年的漫画家,甚至如果因为自己的失言而尴尬乃至恼怒都是可以理解的。
她确实没想到陈逝会这么大方承认自己有意遮掩却又在笔尖表现出来的痛苦。
“不想说就可以不用说,没人逼你要承担什么的。”
直面创伤和剜去腐肉都同样需要勇气,不分高低。
陈逝知道话题不会再进行下去,而听到安慰的话的他嘴角牵起一丝自嘲微讽的笑痕,转瞬即逝。
“也不是没有人的……”
—
霖市倒不愧霖这个字,夏季多雨,昨夜又是小雨淅淅沥沥地下。
今早起床推开窗户,迎面微风,深吸一口气满是草木清香,真不想干活啊。
林绘合上窗,转头就看到自家懒猫趴着纸壳箱懒洋洋地躺成一滩水。
林绘心里那叫个不得劲儿,终于懂了她妈过来看她永远宅家瘫沙发的心情,恨不得给它报个班。
脆果儿脑袋转了转,猫耳朵动了动,有人来了。
林绘循着脆果儿视线瞧过去,古润谨慎腼腆的面容出现在玄关折角处。
古润第一次来女孩子家里,眼睛都不知道往哪看。
被人引至书房,一路低头,能看到的只有原木色地板。
林绘坐在书桌前,左挑右拣需要他绘制的图,刚刚开始工作总要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
“大概就是这些。”
说着,递出十几张稿纸。
“就,这么少吗?”古润终于抬起头,他知道哪怕是半月刊连载都需要二十几页的原画,反问道,“其实我平时都是无业游民,空闲时间很多的……”
不等男生急急忙忙表态度,林绘打断他道:“啊,我可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就刚开始还是慢慢来吧,先和我的画风磨合一下。”
古润窘迫通红的脸放松下来,林绘接着问:“你有看过我之前的作品吗?”
“当然!”
古润猛地抬起头,眼里闪着星星。
面试回去之后他就连夜加急看完了林绘过去所有练笔和作品,她明明和自己年纪相仿,却也是能在连载杂志上独当一面的漫画家了。
“我会好好模仿您的画风的!”
掷地有声的宣言炸的林绘手一抖。
林绘想了想,这种盲目要不得,于是回答:“倒也不必啦,做助手最大的好处就是学习分镜,基础功人人都有,分镜能力才是关键,所以你看我一个已经出道的漫画家不也反其道而行来给别人当作画了吗……”
“能给弱水这种级别的人作画也是很值得骄傲的事啊。”
古润同学对一切能自己画故事的人抱有极强的盲从成分。
看不出来,还是个小粉丝啊。
林绘默默把已经滚到舌尖的吐槽咽了下去。
陈逝虽然对自己捏出来的人物不抱有几分热情,对故事情节却极其龟毛。
热衷于埋伏笔,所以每次林绘改了几格在她看来显得冗余的分镜时,都会被他指出来。
她偶尔也会问起为什么,他却反问自己还想不想保留作为读者的体验感。
林绘当然是想啊,陈逝笑眯眯地看着她,嘴里吐出的话却极冷。
“那就少提问。”
日子久了,林绘也懒得再自讨没趣。
她想,陈逝也不见得爱故事,他只是对情节走向抱有极端的控制欲,不希望任何人窥探一二。
奇也,怪哉。
这控制欲,林绘难评。
《帐密》这个故事说到底也是由他创造,随他构思的,林绘对自己是个画画工具的定位很明确。
但最终映入读者眼帘的却是林绘的笔,而非陈逝的草稿。
不知道情节走向自然也很难在伏笔时刻就积累起情感。
读者最是挑剔,他们才不管作者状态,离作者最近的距离也不过眼睛与纸张的短短二十厘米。
他们只希望能看到惊险离奇的发展来满足自己的情绪价值。
画画的人没有得到,那就更别提读者了。
而当夏时霖发觉时,《帐密》已经掉落在顺位的倒数行列了。